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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聽說麥氏船隊裡最大一艘船──伊娜號,正在募集船員,我已經寫信過去,現在就等回音,如果沒問題,應該是一個月後出發。」

  「那不就是我從聖約翰畢業準備返鄉之際?」茱莉亞沉吟道。

  「嗯,差不多。」弗雷凝視著毫無血緣卻視如己妹的茱莉亞。也就是因為她即將離開英國返回中國,他也想要逃開;沒有她活潑開朗的身影,他無法想像自己如何能獨立面對嚴謹的父母及沉重的家族責任。

  「那表示──屆時沒有人可以幫你善後,安撫你父母因你離家出走而痛心絕望的情緒。萬一因此發生了什麼事,你想,你能承擔這樣的後果嗎?」茱莉亞客觀的分析。

  弗雷頓時僵住。

  第三章

  茉莉亞則不語,留下空白讓他沉思。

  她一直相信「獲得」是要付出代價的,天下沒有任何事可以不勞而獲,包括知識、友情,甚至是親情。沒有真誠付出,絕對得不到共鳴與反應。

  而現在他必須學會評估兩權相害取其輕,這是他面對成長的第一步。

  沉默良久,弗雷終於艱難地開口:「如你所說,我的確無法承擔這種嚴重的後果,所以一直故意逃避,不敢面對……,但是我又極度渴望完成夢想。我真的很矛盾……」

  面對弗雷緊抿雙唇、陷入兩難的痛苦模樣,茱莉亞不禁又一次心軟──她該如何幫他?

  一個月後。

  倫敦港口。

  午時的泰晤士河畔熱鬧非凡,一艘艘花樣繁複、色彩盛麗的帆船、遊艇及輪船,櫛比鱗次地停泊在河岸兩側。數艘運載乘客的定期郵輪邊,更是擠滿了送行的人潮及裝卸貨物的馬車。

  遠遠地,茱莉亞就看見停在碼頭另一邊那艘黑色壯觀的「伊娜號」;在眾多繽紛色彩裡,她顯得獨特而醒目。

  今天,是弗雷預備登上伊娜號、正式成為麥氏船隊一員的日子。

  也是她的返鄉之日。

  她終於正式從聖約翰女子學院畢業。八年了,她一直期盼這一刻──返回中國與她闊別已久的父母團聚。

  怕自己受不了凝重的生離氣氛而淚灑當場,更添傷感,所以她特別要求唐納森夫婦別來送行;就當作她出海遠遊,而他們終有聚首的一天。

  一思及唐納森夫婦真心待她如子女般,茱莉亞心上不由得翻湧一陣酸澀,漸漸又蔓延至她眼角。她十分明白自己的幸運,因此一向堅強不輕易流淚的她,仍禁不住紅了眼眶。

  弗雷見狀,輕輕擁住了她,一時之間地無法言傳心中的複雜情緒,只能讓起伏的心情漸沉澱。

  對她,他有無盡的感謝與虧欠。

  是她來到他家成為家中一員時,他才懂得歡樂開心為何物。她的俏皮活潑及聰敏體貼,不僅軟化了他父母的嚴肅,更解凍了他家封閉多年的春天,帶來了歡笑。她不會知道她給了他多麼不凡的啟蒙。如今,拜她所賜,他終於能勇往直前地追逐夢想──而這是她陪他在他父母房間前跪了三天三夜的結果。

  如他所料,他壯起膽子坦白的結果,是被潑了一大桶的冷水──遭他父母的嚴厲訓斥責備,而且被禁足。

  後來茱莉亞進房與他父母談了很久,不知道她都說了些什麼,只知道她一出來後,便拉著他在門前下跪。據說這是中國古人祈求諒解的謙卑方式。而且通常會奏效。因此即使他跪得腿麻了,也不敢吭一聲,何況茱莉亞這個局外人也默默陪著他。

  也許是心疼茱莉亞一個女孩子竟跪了這麼久時間仍阻擋不了她;也許是看見弗雷的認真與執著;也或許是茉莉亞的話奏效——保護過度的孩子無法成材,歷經風霜陽光的洗禮才能更為茁壯,也才足以承受爵位的繼承與家族的重責大任。

  總之,唐納森夫婦最後終於首肯。為此,弗雷還高興得好幾天睡不著覺。而數天后,伊娜號也寄來面試通知單。兩星期前,他成為伊娜號的船員。

  這一切全是茱莉亞的功勞,所以今天他才能坦蕩心安的上船,不必背負良心上的不安。

  「茱莉亞,真的還是要說聲謝謝。」這句話仍無法表達他心中千萬分之一的感激。

  「你已經謝了我一個月。」她好笑地啾著他。「把你的謝意化為力量吧。這段時間沒有任何人能幫你,只能靠自己,我期望你蛻變為一個成熟強壯的男人。下次再見你,就是位很棒的伯爵大人了哦。」

  「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失望。」弗雷彷佛立誓般地說。「不過,我很擔心你這次的長途旅行……」

  「你忘啦,我並不是一個人,還有安蒂陪著我哩。」安蒂是唐納森夫婦特意安排陪她返鄉的貼身女僕。因為現今社會仍不容許未婚淑女單獨一人旅行。

  茱莉亞又笑笑地拍拍她腰際的短柄小刀說道:「而且我還有最好的防身武器,保證那些企圖不良的傢伙會躲得遠遠的。」

  弗雷這才注意到隱藏在裙袋下鑲著綠寶石的精緻小刀;那是他送給她的十六歲生日禮物,既能作為裝飾品,亦可防身。

  他不禁微笑。茉莉亞永遠出乎人意料之外,就像她當初向他索取這把小刀作為生日禮物時一樣。她的好劍術也教他大為吃驚,原本以為她在一旁跟著學西洋劍,只是好玩心起,沒想到隔了一段時間,她的劍術已淩駕他之上。原來她私下的練習一直沒有間斷過。

  其實,若真有人敢惹她,恐怕他得自求多福吧,誰不知道她的整人功夫是一流的。他就嘗過好幾次呢。

  「茱莉亞!」

  凱琳氣喘吁吁地奔近茱莉亞,口中還不斷喃喃說著:「還好趕上了,差點以為來不及送行,還好。」

  茱莉亞笑著拍拍她的背。「這不是趕來看到了,別喘氣,慢慢說話。」

  凱琳眼眶一紅,猛然傾身抱住好友。

  「記得寫信給我,一定一定不要忘了我!你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話聲方落,淚珠亦簌簌掉下。

  茱莉亞也立刻眼泛淚霧。多年的友誼早已情同姊妹,此刻一別,山水自有相逢處,但不知是何年何月。

  「凱琳,說好不哭的,怎麼忘了?」茱莉亞吸一吸鼻子,強迫自己擠出一絲笑容瞧著她。「看你,哭得像個小丑,比貝蒂修女還醜。」

  凱琳噗哧笑出聲,臉上還拖著兩條淚痕。

  「壞死了,小孩看到她的臉都會嚇哭,我才沒這麼慘呢。」她笑著抹去頰邊的殘跡。

  「誰說,我不就被你嚇哭了?」茱莉亞笑指自己的紅眼睛。

  凱琳盯著她好半晌,終於溫柔地歎口氣:「茱莉亞,你總是會逼我笑,讓我忘記一切不愉快和憂傷。我真的好高興能來英國,才能與你成為好友。」

  當初因為家族鬥爭,不得不避居英國的凱琳,原本極厭惡來到這鎮日陰沉的倫敦,是茱莉亞讓她的心中天天放晴,變得較為開朗。

  「是好友就要擦乾眼淚,快快樂樂的過日子。」她正色地看著凱琳說道:「答應我,要開開心心地為自己而活,嗯?」

  「嗯。」凱琳用力的點頭。

  安琪亞號的笛聲此刻再度刺耳的鳴起,提醒乘客船隻即將離港啟航。

  「好啦,凱琳,讓茱莉亞上船吧。」弗雷終於出聲。

  「欸,忘了告訴你,我父親與船長是舊識,若你有什麼問題,可以請他幫忙。還有,」凱琳突然壓低聲音:「聽說費珍妮和她妺妺及阿姨、姨丈也登上這艘船,你要小心點,雖然他們是在中途站美國下船,不過我怕這段路程她會報復你……」

  「那太好玩了,」茱莉亞拍拍手淘氣她笑著。「這段路程不會無聊乏味。」

  凱琳啼笑皆非地看著她晶亮的眼神,不禁笑了。她怎會忘了好友的鬼靈精怪,連瑪莉修女都避之不及呢。

  「我上船了。弗雷,你也快去吧。」提起腳邊的小皮箱,茱莉亞揚起微笑與他倆道別。

  登上船艙後,茉莉亞以最快的速度奔至甲板上,站在欄杆前,她低首尋找弗雷與凱琳的身影,然後拚命搖著手大喊:「再見!再見!我們一定會再見!」

  客輪收起纜錨,隨著笛聲的鳴奏,漸漸移動航向外海,也漸漸遠離人群。

  茉莉亞撩起長桾,踏上欄杆,不淑女的用力揮動雙手,扯著喉嚨依舊喊著:「我不會忘記你們;我們一定會再見!」

  直到身影漸成黑點,茱莉亞才放下手踏回甲板。冷風襲來,臉龐一片冰涼,她伸手一抹,才發現自己淚流滿面。

  「小姐?」

  安蒂擔憂的聲音出現在她身後。茱莉亞迅速抹去淚痕,待她轉過身時,臉上已換上一副可掬的笑容。

  「什麼事?」

  「呃……我以為……」安蒂支吾地打量茉莉亞,剛才她明明看見小姐在哭……「沒事的。這一路上要麻煩你嘍。」

  「哎,別客氣,這是我應該做的。」安蒂年約十六歲,是唐納森夫婦特別為茱莉亞而挑選出的女僕,她乖巧溫順,在英國已沒有任何親人。

  臨上船前,茱莉亞才說明事情真相,而安蒂愣了好一會兒,也無異議的接受只有他倆返回中國的事實。

  一切,似乎都很順利。

  「看在這幾個月我們得相依為命的份上,你就叫我茱莉亞吧。」茱莉亞恢復好心情的說道。

  「這……」

  「就這麼決定。我們現在去找艙房。」

  茱莉亞又笑眯眯的拉著安蒂朝頭等艙走去。

  茱莉亞終於能體會弗雷的想法了。

  站在上層甲板,她遠眺夕陽餘暉,層層金光像灑落金箔般鋪滿藍海,輻射的光暈隨波躍動,漾成點點跳動金芒,煞是美麗。

  三天下來,這片海幻化了無數色彩與風貌,每一面皆令她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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