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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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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遇見哥哥嗎?他不在。」宋蔚青猜出了她的心思,直截了當告訴她:「哥假日晚上都在Blue駐唱。」 「駐唱?」她猛地抬首,詫異不已。他唱歌很好聽,他對自己的歌聲也充滿自信,盼著成為優秀的聲樂家,那時他對流行歌曲很是不屑,說唱那種歌會顯得他很沒聲樂家的格調。可如今,他在夜店駐唱? 宋蔚青抿著唇笑,神色卻見傷楚。「我養孩子要錢,爸爸住在植物人安養院要錢,房租水電生活也都要錢啊。」 植物人安養院?她說的可是那個長相霸氣、性情卻是十分和藹親切的宋伯伯?他現在住在植物人安養院? 「你說的是……宋伯伯?」江幼心求證地問。 她和宋蔚南交往是瞞著雙親的,就連他送她回家也只能送到路口;但宋家對兩人的交往倒很開明,她因此常進出宋家,和那一家人甚熟,她印象中的宋父是很硬朗的,五官雖然冷硬,可待她也是客氣和善。 宋蔚青低下眼眸,輕聲道:「嗯……我爸。」 宋家以務農為生,到了宋蔚南的伯父與父親那一代,轉行從事二手貨買賣,後來兄弟倆合夥開設了宋家電器行,因誠懇負責的態度,生意蒸蒸日上,全盛時期,中部縣市共有五家分店。 宋蔚南高中畢業前夕,宋父另一項事業投資失敗,資金慘賠不說,還發現妻子和一家分店經理曖昧不清,該店經理並疑似挪用公款,他找了妻子攤牌,爭執中卻因為高血壓發作而引起中風,送醫急救。 宋母趁著宋父急救期間,帶走了宋家所有能動用的資金,不知去向,宋家陷入一片混亂。而當時才高一年紀的宋蔚青,在那個時候發現自己竟然懷孕了,可男朋友卻不認賬。她想拿掉孩子,宋蔚南不肯,還去痛打了那個男孩;那男孩為了自保,拿了身上的原子筆就往宋蔚南頸下插進,即便宋蔚南也受了傷,但仍因此被學校記了兩大過兩小過,留校察看。 屋漏偏逢連夜雨,宋父在複健下原有好轉跡象,但一次複健時,看護一個沒留意,宋父不慎跌倒,造成左腦有血塊,術後成了植物人。 人性的考驗就在這裡。宋蔚南的伯父欺這對兄妹涉世未深,私下賣了宋家電器,而原先他們所住的別墅本就有貸款未清,在還不出錢的情況下,別墅因此被查封拍賣。 「哥哥看上去雖然很嚴肅,可是他並不會動手打人,獨獨那一次……」陷入回憶的宋蔚青,擱在腿上的兩手不自覺地就抓著裙面。 「他帶著我去找那個人,對方不認孩子是他的,哥像瘋了一樣,卯起來狂打對方,我從沒看過那樣的哥哥,我知道他很生氣,也很心痛,我怕他打出人命,可是攔也攔不住,後來那個人趁哥不注意,拿了原子筆往哥的脖子插進,哥才不得不停下拳頭。他脖子在流血,卻吭也沒吭過一聲,然後就回醫院去照顧爸爸,那個晚上你去我家時,他已經在醫院待了好幾天了。本來對方家長要告哥傷害,可是因為我未成年,一旦訴諸法律,對方不一定就能得到好處,也許也要吃上誘姦罪名,所以這事情就這樣算了。」 「為了爸爸的醫療費、為了讓懷孕的我有安穩的生活,哥哥身兼數職,送羊奶、送早報、送便當、人力公司,便利商店等等,只要雇主願意用他,他什麼都肯做……他曾經早上送羊奶,中午幫便當店送便當,然後再去便利商店上晚班。他怕我營養不夠,買好的給我吃,自己卻只吃便利商店報廢的麵包和便當……」時移事往,再談起時卻不是雲淡風輕,而是難掩傷痛。 江幼心見對座女子珠淚漣漣,她起身,在簡陋客廳一隅的電視機上頭找到一盒加油站送的面紙,她抽了幾張,遞給宋蔚青。 稍早前,她終究拒絕不了眼前這已為人母的女子的熱情邀約,走進這房子,聽她娓娓道出這些年、這些事。 接過面紙,宋蔚青又道:「有一陣子哥哥在人力公司工作,每天很早就起床,到工地去工作,貼磁磚、抹水泥,他什麼都肯做。我一次送便當去給他吃,還看到他叼著煙在開山貓車。哥哥以前是那麼優秀驕傲的人,那雙手彈鋼琴、彈吉他,身影是那麼迷人,可是當我看到他裸著上身、眯著眼吸煙,一面在陽光下開山貓鏟土石時,我實在很痛恨自己,為什麼要連累哥哥受這種苦?我自己貪玩不懂事,跟人上床有了孩子,卻是哥哥在替我掙奶粉錢和尿布錢,他甚至為了討好工頭,跟著人家喝酒、抽煙,說那樣叫搏感情!」 頓了下,吸吸鼻,她接著說:「有一天下午,我正在哄孩子睡覺,接到工頭打來的電話,說哥哥從鷹架上摔下來。我去到醫院時,救護車剛到不久,我看到一條鋼筋穿過他小腿骨,整個都是血,雖然沒有生命危險,可是我知道自己沒辦法再承受那樣的害怕。他傷好了後,我跪著求他不要再去工地工作。他跟我說,他一直以為人生很美好的,直到他看到爸爸躺在病床上、看到他的鋼琴被搬走、看到房子被查封時,他才知道人生也有很多無奈。他說為了生活,他不能不向現實低頭,所以他又去工地工作,一直到璋璋大一些了……」 江幼心狐疑地開口:「璋璋?」她沒發現自己是哽著聲音問的。 「璋璋是我兒子。他不用奶粉和尿布後,家裡開銷才省一點。那時候哥哥去考了夜二技,晚上念書,白天在便利商店上早班,週六周日就在夜店唱歌。前兩年存了一點錢,璋璋也念大班了,我比較有自己的時間,他就花一點小錢去學鹹酥雞,我們一起做生意。他怕我辛苦,還不讓我站油炸機,結果他自己時常被油燙到。他還說小孩子以後需要補習費,所以他還買了一部二手車,早上去市場幫人載水果青菜,順便批食材回來,假日也一樣在駐唱。」 她抬首,見江幼心滿臉濕淚,她起身,拿起手中的面紙幫她擦淚。 江幼心一愣,伸手緩緩觸上面頰,才知道自己不知何時已是淚漣漣。她眨了下眼,那淚珠不斷從眼瞼冒出,沒有停歇現象。 原來他臂上那一圈圈的深褐,是油爆的傷痕;原來他能熬出好喝的粥,是因為生活逼得他不得不學會;原來他抽煙、他喝酒,是為了生活…… 指腹擦過面頰的淚,怎知情緒竟是一發不可收拾,她忽然低著臉細細哭出聲來,秀肩一聳一聳的。她什麼都不知道,卻還為了他吻她而嫌他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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