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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我……」歎口氣,張母開口:「當年的事我跟她爸都覺得很抱歉,對你和詩婷說過那麼過分的話,這是我們為人父母最失敗的一點。」

  他仍是垂著眼,淡笑。「不要緊。人生本來就有很多為難,很多時候的言不由衷非我們心裡所願,我知道你和叔叔是為柔柔好。」

  「但她不好啊,嫁了個不負責任的丈夫,到現在都沒來看她一次。如果當初不反對你們往來,也許今天就不是這樣了……」

  他抿了下唇,無話。人生不能重來,說這些其實於事無補了,他能做的只是聽一個母親說點心事;再者,如果當時沒和柔柔分開,誰也料不到後來的他們又會怎樣。

  像是意識到自己說的話毫無意義,張母尷尬地笑了下。「我有看到你家的新聞,那時候柔柔好生氣,氣我跟她爸逼著她跟你分開,讓她連想安慰你都沒辦法。」

  他一楞,僵滯兩秒才反應過來。「沒關係,過去的事了。」

  「你……其實你真不容易,不像我們柔柔,還有爸媽疼著、保護著。」

  「阿姨不必替我感到惋惜。沒有爸媽疼惜、保護的孩子,有時會更有韌性。好比一張素面平凡的色紙,經過幾次折壓後,張開來的畫面反而更美好。」

  原來這孩子還挺傲的呢。她笑了下,道:「柔柔住院期間,我們聊好多事,她最常提以前和你們在一起的事,她還要我帶相簿給她,裡面有你們大家的照片,她說她看得出來詩婷很喜歡你,但你不知道。」

  沒料到她會提起這個,楊景書呆了好幾秒,有點傻地點了下頭。「嗯。」

  「她說那個女孩很可愛,因為喜歡你,所以也對她很好。」

  「……嗯。」他眨了下眼睫,心臟緊縮了下。

  「那你們……這麼多年,沒在一起嗎?」

  「沒有。」

  「你不是為了我們柔柔吧?」

  他淡淡地微笑。「不是。只是工作忙。」

  「柔柔一直想跟你們聯絡,又不好意思。有一次一個藝人的告別式是你們皇岩辦的,柔柔指著電視機,很驕傲地說是你的公司,我跟她爸還被她洗了一頓臉,我……」

  楊景書的手機響起來,他抱歉地看著張母。

  「你忙,我過去了。」

  他輕點下頷,側過身子,接起電話。「什麼事?」

  「剛剛護理站通知上去接體,結果我們去了,新民的人已經在處理,說家屬事先就找了他們。之前聽啟瑞說他那邊也被搶過幾次,現在搶到醫院就太誇張了吧?」王仁凱在彼端又說:「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他是沖著我們來嗎?殯葬處應該查一查才對吧?」

  又是新民?楊景書皺了皺眉,道:「我知道了。」掛了電話,他盯著手機默思片刻,找出一個熟悉人名,按了撥出鍵。

  「陳分隊長,我楊景書……」他輕笑一聲。「是,當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我真有件事想麻煩您,不知道方不方便?」他看著遠處說話,目光不經意落在遊詩婷身上,她和柔柔的爸媽不知聊著什麼,兩老不時泛出笑容,悲傷逐漸沉靜。

  當年阿公的案子是由這位陳分隊長承辦,他記得他帶遊詩婷去到派出所說要報案,把當年在衣櫃裡所見的一切道出,又說出母親托夢頭顱埋在竹林一事時,幾個警員當他在說笑,要他別亂報案。他無奈之際,她氣得哇哇叫,指著人家警員的鼻子罵草菅人命,後來是這位當時還只是小員警的陳警員信他說法,人帶著就往竹林去開挖。之後他有了公司,一次在一個命案現場又遇上他,便相交至今。

  「新民禮儀公司您熟不熟?」見整個儀式結束了,他往回走。「是,因為不是第一次了,想麻煩您幫我查查。會不會給您添麻煩?」他跟上送行的親友,走在最後頭。

  話聲漸遠,一陣涼風悄至,捲動了龍柏枝葉,樹影晃動間,下方那壞新土,一抹光點上下晃移。爸、媽、恬恬,再見。景書、詩婷,再見。

  楊景書合上手機之際,耳尖一動,猛然回首,只是樹影斑駁。

  六月份的生命禮儀博覽會上,遊詩婷事先找了手作紙紮公司,她請她們做了環保紙棺、壽衣、骨灰壇等模型,自己又和雅淳利用學校所學,將孝服縫製做了模型版的,小小的孝服一件件擺在玻璃櫃裡,不留心看還以為是什麼飾品。

  許是國人對於殯葬的觀念日漸開放,許是廣告成功,這場博覽會吸引不少民眾參觀,幾個相關科系的應屆畢業生詢問有沒有征人需求,也有經過民眾看了她們現場播放的形象影片,被故事感動得就在現場噴淚的,還有一對年輕男女參觀後問起有無生前契約服務。

  首日有了媒體的相關報導後,第二日、第三日參觀的民眾更多,蓮華這邊突然間就忙碌了起來。

  報紙上關於這場博覽會的報導篇幅還不小,楊景書才一落座,就見一旁雜誌架上的報紙標題,他拿了報紙回座翻看。

  皇岩並未參加這場活動,除了有只1駐點和殯葬處合作的優勢讓他不需再多做行銷外,他這些年的心態也不大一樣,只要業務穩定、服務品質也穩定就好,有時持續的穩定,其實也是一種進步。

  整篇新聞除了介紹博覽會特色之外,也訪問了幾位負責人和參觀民眾;最吸睛的一張附圖是一個透明玻璃櫃裡的喪服,一整個家族依照輩分排的小喪服,那是蓮華的攤位。

  會前,她做好這些小喪服時曾拿到他面前,那時他便驚訝於她的想法和她的手工,因他從沒見過這種小喪服,她把傳統上令人覺得避諱的喪服變可愛了;明明是一樣的東西,動點巧思,把它縮小到好像公仔在穿的尺寸,感覺就有天壤之別。

  先前聽她說起林雅淳很擔心蓮華不出半年就要宣佈關門大吉,但他想,這次的活動後,林雅淳恐怕會忙到大喊不OK了吧。

  把報紙收妥置回時,服務生正好送來咖啡,他點頭一笑,餘光看見窗邊有人影。他微一側目,就見窗前立著一名男子,壓低的棒球帽下戴著口罩,只露出一對眼睛,那男人兩手插在運動外套口袋,看了他一眼,舉步走開。

  幾秒鐘時間,他聽見店門打開時風鈴發出的聲音,不過抿一口咖啡的時間,那人已走到他對座,拉開椅子逕自坐了下來。

  「你是楊先生?」男人壓低嗓音,帽緣亦壓得很低。

  他困惑,仍頷首。「是。」一小時前陳分隊長打了通電話給他,約在此相見,卻來了這個男人?

  男人插在口袋的手伸至桌面,推給他一個折迭過、封了口的牛皮紙袋,開口道:「陳分隊長讓我把這個給你。」

  「裡面是什麼?」

  「不知道。他說你看了就知道了。」

  楊景書接過,還沒打開,那男人已起身離開。他不意外對方走得匆促,也不探究對方身分,只是拿了東西和賬單,付款走人。

  回到皇岩,他才把紙袋裡的東西抽出……是照片,還有一張電腦打字字條。

  他算了算,照片十來張,每張都是近距離拍攝,能清楚看見照片中的人物與環境。

  最後幾張照片像在隱密的私人倶樂部之類拍攝的。他看著宴會上那些面孔,忽然一瞠雙眸,裡面那拿著茶葉罐的男人臉孔令他震愕。

  張啟瑞第一次向他提起新民搶了生意一事時,他心裡隱約猜到是怎麼回事,但沒想過這中間人會是照片中那人,要是這事情被揭發了,照片中那人也逃不過責罰吧;然而,他也不能繼續任新民壓著皇岩,就算他不愁吃穿,員工總要照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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