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攸齊 > 配角戲 | 上頁 下頁 |
三十七 |
|
若說之前的話題都屬於一個指導者和一個被指導者的身分,那麼他現在這句話,就不是一個督導身分該說的了。她知道該來的總會來,兩人遇上,不可能不提及任何往事。 這樣小心翼翼面對,甚至想要探究他此刻心態,她也覺得辛苦,不如坦蕩一些。遊詩婷拿起餐具,吃了起來。 「我以為你離開這個行業了。」 她握叉的手頓了下。「為什麼?」 「你沒回永安工作,H中那邊又休學,仁凱他幾天沒見到你,頻問我知不知道你在哪。他打電話給你,電話沒人接,去你家找你也沒人應門,之後好幾年,沒誰遇過你。」 「我搬去桃園了。我有個阿姨住桃園,我在那邊補習,隔年重考日校。」 「你母親的意思?」 「我自己的意思。」那時媽知道她在葬儀社工作,還唱孝女白琴的事時,母女倆大吵一架,媽甚至趕她出家門,說不認她這個女兒;她因此負氣離家,跑去找他,他知道她離家出走,但無留她的意思,她總不能賴在他家;她無處可去,最後還是摸摸鼻子厚著臉皮回家。 回到家,媽又不在家,然後接連幾天仍沒見到她回家,可是她起床時,會在床頭櫃上看見媽留的錢,她那時還讀H中夜校,若永安那邊沒工作,她白天常是睡到九點後才醒來,她這才知道媽回來過。 同屋簷下,母女總會遇上,每一遇上就為了她工作一事又吵起來,媽又趕她,她又去找他,到了晚上她一樣厚著臉皮回家睡覺,母女倆就這樣在爭執中度過每一天。 那時的楊家,還比較像是她的家;可就那一晚,他冷沉著面孔,不耐煩地趕她,要她別沒事就往他家跑時,她才知道無論自己在外受了多大委屈,無論媽媽如何罵她趕她,她的家始終只有一個……那個曾被她嫌棄沒有溫暖的家。 那個家依然在那,始終在那,不會跑也不會倒。 被他趕離,她難過又委屈,一路哭回家。媽那天在家,就坐在客廳看電視。 媽看了她,什麼也沒問,兩眼依然瞪著電視看。 她沒洗澡,哭累了就上床睡覺,半夜朦朧間,好像有誰在摸她的臉,她微微睜眸,就見她的媽媽坐在床緣,彎著身在擰乾毛巾,然後握了她的手,擦著她手心和手背。 怕被媽發現她已醒,她緊閉雙眼不敢出聲,靜靜感受到那條溫熱的毛巾又擦過她的腿、她的腳掌。 雖合著眼,但她知道媽媽在她床緣坐了許久:最後她聽見她的歎息,然後是房門掩合的聲音。她起身時,看見自己的鬧鐘下壓著三千元。 她霎時淚如雨下,好像就在那一刻間,明白了媽媽是愛她的,只是她忙於賺錢,錯過了母女相處的機會,所以隔閡日漸擴大,於是她以為媽不愛她,媽也認為她不敬重她。 當她開口說要休學重考時,媽還以為她哪條筋沒接好,頻摸她額頭探體溫。 她笑了下,看著對座男人。「我讀美容美髮,畢業後才回臺北;回來後發現自己還是想做喪禮服務,所以找了家葬儀社工作。對於我又回來唱孝女白琴,我媽是很不以為然的,但可能母女關係好不容易轉好,她並沒多說什麼。後來她去參加她客戶爸爸的告別式,在那遇到我,我那天擔任司儀,她看見了我不是在亂來,而是真的在工作時,也許感到安慰吧,所以再沒反對過。」 他再加點的餐點不知何時送了上來,遊詩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我一直說話。」 「是我問起的,不是嗎?」他淡淡笑著,叉子一卷,把麵條送入口。「你大學是工作之後才去考的?」 「嗯。發現自己還不夠專業,而且孝女白琴的需求已不多,加上知道政府要推行證照考試,感覺自己必須轉型了,所以就去考大學。」 「學校生活還不錯?」 「不錯啊,雖然年紀比較大,同學們卻不會因此排擠我。」 「我看他們很有趣,對你也很好。」他想說的是陳潤升那個男學生,可這話真說出口,怕有誤會,他其實只想知道那個男生對她好不好。 想起那群同學,她笑開懷。「真的,每一個都是活寶,超有趣,對我也很好,就是有時幼稚了點;可正因為他們幼稚,才覺得生命美好,因為每個人都要經歷過那個時期啊。」 楊景書喝口水,徐聲開口:「看著他們,才發現自己已經長大。十年後當他們看著路邊笑鬧的學生,也才會發現他們已長大,生命就是這樣不斷輪回交迭。」 她認真思考幾秒,目光看進他眼底,直勾勾的。「所以我已不是只會呼天搶地、哀爸叫母而已。」 他楞了兩秒,緩緩笑開。「我知道。」 他反應好平淡,顯得自己太小家子氣,她低頭吃面,不說話了。 看她一眼,她長睫半掩下的目光微微閃爍,楊景書默思一會,道:「阿嬤她常念起你。」 「是……嗎?」她不自在地咬了咬唇。「阿嬤現在好嗎?」 「很好。應該是太好,樂不思蜀,所以忘了回來看我。」他笑著說。 「……啊?」 他又笑。「她在天堂旅行。」 遊詩婷僵了半秒,神色微變。「我……」 「人都有這一天,我有,你也會有,不用在意。」 是,她看了多少死別,怎會不明白將來她也會離開,只是早晚問題,所以阿嬤的離開她不必意外;只是,畢竟曾經親如自己的奶奶,她難免心有潮湧。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