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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草草結束這荒唐可笑的弔唁祭奠儀式,老管家膽戰心驚地把這位得罪不起的縣太爺送到門外。

  眾人剛剛松了一口氣,卻見身穿大紅喜袍的人兒又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地邁著醉步回來了,一入靈堂,張口剛說了個「驢」字,眾人倒抽一口涼氣,齊刷刷倒在了地上裝死。縣太爺卻莫名其妙地看著橫躺一地的「死屍」,吃驚地問:「大夥兒也都醉了?可巧門外那頭拉車的驢也醉得仰著肚皮倒地上去了,今晚我就在這兒和諸位將就著睡一宿吧!祭奠亡者的七七未過,明兒個,咱們再給唐少爺念念悼詞!」

  還念那「悼詞」?!唐老爺兩眼一翻,口吐白沫。此時此刻,他才徹徹底底地覺悟——有這尊瘟神在,再好的風水也擋不住厄運!唐某人這輩子是和這個叫「東方天寶」的活寶瘟神八字犯沖,在此地再待下去,他這條老命豈不玩完?

  趁著縣太爺在主人房裡占了個炕,沾枕入眠了,客人們這才摸黑悄悄離開了唐家。

  子時末,夜黑風高,唐家大院裡頭閃動著幾個鬼鬼祟祟的人影,靈堂內一片漆黑,帷幔遮掩的那具靈柩發出砰然一聲響,幾個人躡手躡腳地抬著棺材穿出靈堂,東西廂房隨之傳出一些奇怪的動靜,似乎是鐵錘、鏟子的敲挖聲,也似乎是拖移箱子的沉悶響聲,又似乎是掀瓦挪梁的乒乓聲,其間還夾著一陣雜遝的腳步聲。

  留宿在主人房裡的那位客人似乎是醉得不省人事,儘管唐家大院裡各種奇奇怪怪的聲音持續了很久,他照樣雷打不驚、睡得香沉。

  鬧騰了一宿,直至晨雞報曉,東方吐露一抹魚肚白,縣太爺一夢醒來,睜開眼竟看到一片藍天浮雲!他居然露天睡在一堆廢墟瓦礫上!

  一夜之間,唐家大院竟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情形就像聊齋裡一個書生夜半誤入一處富麗堂皇的王侯豪宅攬了一夜豔遇,第二天醒來卻發覺自個睡在一片墳崗之中!令人一時半會兒回不過神來。

  他從瓦礫堆中坐了起來,四下裡張望,看到原先那扇掛了桃木神草的宅門倒還留在原處,門開著,三個肩扛鋤頭、鐵鍬的泥腿漢子悶不吭聲地坐在門檻上,六隻眼睛盯准了他,眼裡頭滿是困惑猜疑之色。

  看到這三個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悶葫蘆」,他也愣了一下,定定地瞅著人家,也不吭聲。

  見這位縣太爺的表情似乎比他們還要迷糊,三個泥腿漢子終於憋不住開了口:「唐家人昨天夜裡拆了自家房子,掀了房梁屋瓦,偷了大人的驢車,馱著大包小包的東西,一家子人全搬走了。今兒早上天濛濛亮,咱就看到唐家人像是被凶神追著,匆匆忙忙、慌慌張張離開了不毛山。依照賭約——大人在三日之內如能將唐家人逐出不毛山,咱幾個就算賭輸了,分文不取也要幫大人幹一樁力氣活,扛著鐵鍬來此處開挖排水渠道自然不是問題!咱哥仨就是不明白您是用了什麼法子居然能讓一個老頑固改變立場,不吵不鬧就卷起鋪蓋挪了窩?」

  醒了酒的縣太爺像是沒長記性,滿腦子糊塗賬,「唐家人搬走了?昨兒晚上發生了什麼事?我怎的全都記不得了?只記得昨兒個我喝了關外白家送來的一斤二鍋頭,那個滋味呀……」

  得,正事兒沒說清楚,他倒是與人品評起「二鍋頭」了,把那酒中滋味細細回味一番,他這才施施然地起身離開。

  三個泥腿漢子看他走到拆了圍牆的一片空地旁,偏又繞了回來,由豎在原地的唯一一扇宅門口走了出去,一人忍不住咕噥一句:「酒醉時瘋瘋癲癲,酒醒時癡癡傻傻,這麼一個糊裡糊塗的人,居然還是個官!」

  年紀稍大些的一個泥腿漢子似有感悟:「你以為自個比他聰明?到頭來人家一個錢仔兒都不用花,咱們還不是得幫人家幹力氣活!我看哪,他這是在裝瘋賣傻!」

  旁人在背後嘰嘰喳喳,閒言碎語飄入耳中,東方天寶絲毫不予理會,趿著雙木屐走上市橋,佇立橋上,縱目遠望。天邊,暖日與明霞光輝燦爛,漂泊如萍的浮雲借著風兒往南去,南方呵,那繁華綺麗的京城,那氣派的宮牆圍著的依依楊柳、點點飛絮,歷歷在目!

  三載光陰,彈指一揮,不知京城裡今日的天氣可好?

  將一縷心思拋于遠方,東方天寶徒步穿過幾條街,回到自家「門口」。說來可笑,當年自己是為了斬去俗世紛擾才砌了一座死人墓,作為落腳棲身之所,旁人眼中驚世駭俗之舉,只不過是他用來埋葬過去那個鋒芒畢露、如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率真少年,自此韜光養晦,在不毛山當一個時而瘋癲時而癡傻的小小芝麻官,好不悠閒自在!

  但,人活著,逃入死人墓中又有何用?這不,麻煩還是照樣找上門來——

  東方天寶站在自家門前,仰頭望著墓塚頂部一個塗脂抹粉、身穿裙裳的鬚眉男子,看他長了鬍鬚的臉上貼的那個花黃塗的那個胭脂、裙裳底下平坦的胸部和健壯的體魄,這人妖似的模樣當真嚇跑了不少人,整條街上除了他自個,只剩東方天寶一人目不轉睛地瞅著他。

  採納旁人一計「妙招」,男扮女裝犧牲色相來引誘縣太爺上鉤的飛鷹是雄赳赳、氣昂昂地穿著裙子站在墓塚頂部,看到底下有一雙笑波蕩漾的眼眸正一眨不眨地瞅著他,塗了厚厚一層胭脂水粉的臉皮也臊紅一片,他惱羞成怒地沖人吼道:「看什麼?我這個樣子是給縣太爺看的,你個嘴上無毛的小子少給我起那歪念,閃一邊去!」

  看來這個可憐蟲是被人給「忽悠」了,縣太爺何曾染過這種不良嗜好?

  東方天寶也不作任何解釋,只問:「聽閣下口音,是打京城來的吧?」留意到此人腰間佩掛著一枚雌黃的青字牌,他心頭微微一動,「閣下是京城驛站的遞鋪?持令來找此地縣令的?朝廷裡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十萬火急的事才會用上一塊牌令,雌黃的青字牌……此人鐵定是來傳聖旨上諭的!不到萬不得已,朝廷裡那位主子絕不會派人到不毛山來找他!回想神龍天子每次見到他時牙根發癢、又氣又恨,偏又無可奈何的那種神態表情,他便莞爾一笑。

  飛鷹看著這個人兒在晨風中展顏而笑,光華盈溢的眸子裡漾起勾人笑波,眉目間動人的風情,饒是堂堂鬚眉男兒也經不住這人兒淺淺一笑,他只瞧了一眼,竟瞧得呆住了!被那雙含笑的眼睛所注視著,他的神思猝然恍惚,衝口說道:「沒出什麼事,是皇上要招五品以上的官員在七日之內速速入京,朝中議事!」言罷,神思依舊恍恍惚惚,渾然不知自個已將皇上一道密旨隨隨便便說了出去。

  「七日之內?」由東陲邊境往返京城最快也要三四天,除去這個遞鋪在來此的路上花費的時日,已容不得再耽擱了!東方天寶抬手敲響墓門,門開了,那個渾似野人一族的少女站在門內,以母狼般的眼神直勾勾地望著他。

  「收拾一下,我要離開此地。」話落,看到門內的少女紋絲不動,仍直勾勾地盯著他,眼中強烈地透出一種執拗,他無奈地補上一句,「你隨我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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