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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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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人兒在他懷中微微睜目,如同三年前他從城樓上一躍而下後被他抱上馬車時驚人相似的一幕今夜竟又重現,微睜的眼裡黯然無光,無憂似是看不到他了,卻仍摸索著將緊握於右手的六國君主聯名簽署的和平盟約書遞給他,淺淺一笑,「……皇上自此可無憂矣……」唇溢猩紅,和血吐出的顫顫語聲如針般紮來,——君臣二人之間永遠存在的一份痛,永難消磨! 天子尚未來得及去接那紙薄薄的、分量卻無比之重的和平盟約書,無憂的手「嗒」地垂落在地上,雙目已然緊閉,唇邊卻是一點淡笑,隨風淡然而去,只餘無法消泯的痛銘在生者心坎! 「無憂?」天子抱起他卻在原地惶惶打轉,嘶聲叫喊:「來人哪——速傳御醫——傳御醫——」 皇上隱憂已除,會給公德圓滿的臣子隆重發喪,而你……可永世無憂! 東方弼宏當日沒有料錯,傳了太醫院所有御醫仍無法救活無憂,神龍天子將他的屍身停放十日後,終於下達詔書:追封一品人鏡大人為榮國侯,賜金縷玉衣,葬陵寢右翼,於今日隆重發喪! 靈柩走宮城西門,以公侯之禮自西門九個宏偉門洞中由中間往右數第三個門洞穿出,經人鏡府穿過蒼龍門街出皇城,儀仗隊浩浩蕩蕩,冥紙散灑一路,永安外城百姓夾道跪送,哭聲四起。五個布衣各捧一罎子人鏡大人生前最愛喝的竹葉青,在送葬行列中低頭默默送行,憶及昔日與大人喝酒嬉鬧、生死患難之情,內心痛楚萬分,淚灑一路。 靈柩穿出京城城門,直奔五百裡外玉峰山下帝王陵寢,到達陵園右翼陪葬墓群,打開為榮國侯修建的新墓甬道,抬棺而入,於主墓室將棺木停放妥當,地宮陵寢之中點上蠟燭,刻有銘文的陪葬之物早已放妥,一俟安排停當,抬棺人出來正準備封閉墓甬出口,一陣馬蹄聲驚蕩而來,儀仗隊中嘈雜聲起,人馬俱驚,辟易道側,一匹火紅的赤兔烈馬載著一人急馳而來,直奔陵寢墓道,在墓道口的巨形石板閘門落下的一瞬,策馬之人翻身而下,於電光火石間急速撲入徐徐封閉的墓道。 巨石閘門轟然落下,封死墓道出口,一個大活人竟也被封在了墓中!活人入墓陪死人,眾人眼見這一幕,不由失聲驚呼,只在石閘落下的一瞬,看清一襲雪色裙裳飄然入墓,一方頭巾翻飛風中,一頭長長白髮如銀瀑般傾瀉,隱沒於黑暗的墓道深處。 人群中有人大喊一聲:「東方夫人!」這一喊,生死相戀不離不棄的傳奇佳話流於民間,感人至深。 消息傳到宮城裡時,神龍天子正獨自在禦書房批閱奏章,半天卻未批復一本奏章,連拿在手中的奏摺顛倒了也不自知,眼前滿是那人兒淡然逝風的笑……不想送無憂最後一程,怕增添傷感之緒。無憂啊無憂,朕失去你,顧慮隱憂雖消,心中卻突然空蕩蕩的,一時無法適應,這是何故? 久久無法釋懷的愁緒困擾著天子,直至聽了太監來報——榮國侯入葬時,一名來自異國的白髮女子也追入墓中……唉——天子長歎一聲,這異國女子想必就是那色藝雙絕的念奴嬌,她竟棄了王位追隨無憂同生共死!情之一物,當真讓人做盡傻事!皇后落髮出家……唉——天子又長歎一聲,看看這沉悶的書房、冷清寂寥的大殿、木偶般的太監侍從、戴了諂媚假笑面具的妃妾,突然了悟心中空蕩蕩的感覺自何而來了……唉——天子歎了三口氣,猝然振筆疾書,想著來年壽筵還得請六國使節前來與中原臣民來一次友好競技! 邀請函發出,表達中原天子願與鄰邦交好,和平共存。 無憂說的沒錯,得了天下又如何?孤家寡人一個,百年之後總不能將這天下也帶入棺中吧? 無憂啊,朕不爭這天下了,此刻,你可真的無憂了? 墓道之中,陰風颼颼,此處陵寢地下似有水流,本應密封的墓室裡竟也有陰風透入,定是倉促完工的新墓存在瑕疵裂縫。 念奴嬌此刻便置身於安放靈柩的墓室中,滿室的燭光搖曳,忽明忽暗,地下墓室陰森恐怖,跳動的光焰投在石砌四壁,似有鬼魅於牆上扭擺浮晃……若是世間果有鬼神,若是靈魂能出得竅來,天寶,你可願回來與我一見? 墓室裡棺蓋已撬,她竟將棺中人抱出輕摟懷中,相偎相依,解了旁人為他精心梳好的發,手指輕輕插入,梳動長髮,黑髮與白髮繾綣,她的臉上滿是細紋,而他竟似睡著了一般,除了探不到一絲氣息,容貌依舊是那般栩栩如生,屍身雖觸手冰涼,卻仍是軟軟的,輕摟在懷中,她竟有一絲錯覺,仿佛他隨時會醒來。輕輕搖晃叫喚著,得不到回應,她終是信了——他終是給不了她一生的承諾! 自他離開,她終於體會如意所說的行屍走肉般的日子是何等滋味,相思刻骨,她棄了王位,背井離鄉,獨自一人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回到久違了的永安京城,不敢被他發覺自己朱顏成碧的色衰之態,只想在暗中偷偷看著他追隨他,聊以慰藉!孰料,入得京城卻驚聞噩耗……她始終不信,如此驚才絕色之人會躲不過死劫。直至親眼見那靈柩抬出宮城……陡然恨歎,結語殊怨,然不忍割棄!墓道石閘落下,她只依著心中念念的人兒撲去,撲入……死人墓! ……活著的人總不能一輩子背負痛苦…… ……不錯,睡夢裡的人自是無憂無慮,活著的人只須遺忘痛苦,讓自己活得更好些,才能使睡了的人安心入眠!我若能做到不再念念長眠的人,你可做得到…… 她可做得到?如今想來,是做不到的,這人兒怎能叫她淡忘?心中念念的都是他,整日恍恍惚惚,眼前也總是他的影子,無可救藥呵!想看他若癲若狂若癡若傻的笑,想聞著他身上清冽的酒香,想聽他淡笑調謔的聲音,哪怕是整夜念那「色不異空、空不異色」的和尚經……如今可好,她與他不會再分開了……永不分離! 墓室中有酒,是那五個布衣擱下的竹葉青,五大罎子,她每日喝一點,喝了便要笑,抱著一具冰涼的屍身瘋也似的笑……死人墓裡颼颼陰風伴著那幾近瘋狂的笑……無人聽得到! 如此過了五日,壇中酒所剩不多,她喝完最後半壇酒,笑累了便伏在他身上,等待……等待死亡!總在逆境中謀生存的她實是知道人只有活著才有希望,但,此刻她不悔!情到深處已無悔……最寶貴的東西一旦失去,心已痛得快要死去,但為何她仍流不出一滴淚?哭不出來,她便又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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