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一兩 > 紅鸞記 | 上頁 下頁


  這倒是的。縱然再不情願,也只得把電話撥到喬家。因為馬場出了事,喬天要幫著大哥喬遠料理,所以忙得很。但一聽是玉棠想去,二話不說便點下頭來,車子下午就到了傅公館,少鸞目送著玉棠坐上車去。

  唯一的伴走了,傅家顯得格外空闊起來。老太太和大太太跟前他是不太願去的,因為玉棠交友的成功,反面地襯出他在人生大事的拖遝,兩人一見到他就要耳提面命一陣。大爺平時很少管這事,如今也偶爾提一提誰家的姑娘聽說不錯。二叔更是勤快了,一旦在外面玩時有哪位名媛在場,回家便好好形容一番,拍拍少鸞的肩,「下次二叔帶你去!」

  「雙喜臨門」仿佛成了全家一致的願望。

  少鸞怏怏地悶在屋子裡,看了一會兒閒書,開了無線電,裡頭傳出周璿的歌聲,正宜慢舞一段,可惜卻沒有舞伴。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晚飯時胃口很差,只喝了幾口湯便打算回房去。此時門外傳來汽車響,他站了起來,「回來了!」

  果然喬天把玉棠送了回來。喬天如此已是傅公館的貴客,老太太都擱下筷子來款待。幾上切了水果,端上冰鎮的綠豆湯,又倒茶。少鸞問玉棠:「味道怎麼樣?」

  「根本不是一回事,油潑辣子是涼的,根本不辣,麵條細得像頭髮,一點嚼頭也沒有,還有那鍋盔,那怎麼能叫鍋盔,那是油煎餅!哼,要不是喬天攔著,我非砸了他招牌不可!」

  喬天一臉苦笑,「這個,上海人都不吃辣,他既在上海做生意,菜式自然要按上海人的口味改良。」

  「那他叫什麼陝西飯館啊,直接叫上海館子不就成了?」乘興而去敗興而歸的關玉棠顯然心情極差,轉身上樓洗澡去了。

  「這孩子真是……」老太太向喬天道,「喬先生別見怪。」

  喬天自然說沒事,但神色卻總像是有心事,遞了個眼色給少鸞,告辭出來時少鸞相送,喬天道:「玉棠說要去馬場找毒蛇,你們快給勸勸。」

  少鸞嚇了一跳,「她去找蛇幹嗎?」

  「說是給她爺爺配藥酒……我怎麼都勸不住。這些天我哥正清理馬場呢,她殺的那匹可是少有的名種,杜老大愛馬如命,把我哥好好訓了一頓,連帶我都要去滅蛇鼠咧。」

  也正是因為吃飯的時候說到滅蛇的事,玉棠才著急說明天就去的——怕那蛇給他們滅了——少鸞聽了自然也是皺眉,他們都知道玉棠的脾氣,不是說攔就攔得住的,於是去找關玉蕉。

  關玉蕉上玉棠房裡去了一趟,回來便斷了玉棠找蛇的念頭,少鸞大是佩服,問他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處久了你就知道小棠的脾氣了,雖然性急了些,還是講道理的。」關玉蕉說著,問道:「喬先生幾時來提親?」

  「應該快了吧……」少鸞答,畢竟他沒見過喬天對哪個女人這樣又愛又怕。

  第二天玉棠果然沒出門,但也沒在房內,少鸞在樓上樓下找了一圈,又到院子裡找了個遍,最後才在下人告訴下找到廚房。

  廚房裡熱氣騰騰,正是早飯已畢午飯還未開始的時候,下人們都不在。玉棠大手帕包住了頭髮,身上系著圍裙,正在和麵。

  少鸞擠了進來,「你這是在幹嗎?」

  「沒看見嗎?做面吃。」

  「有現成的,還要自己擀?」

  「你們那叫面絲,不叫麵條。」玉棠說。

  她果然沒有說錯,因為她手底下出來的面,根根闊得像褲帶,起鍋後潑上油爆過的幹辣椒,撒上蒜末、蔥花和芫荽,再加醬油和醋,紅是紅,白是白,綠是綠,香氣和辣氣混在一起冒上來,少鸞吞了口口水,「這叫什麼面?」

  「這是我們陝西人的面,」她推了一碗到他面前,「嘗嘗。」

  兩個人就在廚房裡吃了起來,各自吃得汗流浹背,額頭冒光。少鸞很少吃得這樣的辣味,辣得嘴皮子鮮紅,臉上也像抹了胭脂,「沒想到你還有這手。」

  「我們陝西的姑娘都要學擀面的,就像你們這兒的姑娘都要念書識字一樣,這樣才好嫁出去,不然啊,來相看的人都沒幾個咧。」

  「那你在家就沒人去提親?」

  「怎麼沒有?劉麻子的兒子,王山頭的弟弟,還有湯家壩的一個男的,外號叫做土霸王的,都來提過,給我奶奶全回了。我奶奶說,待在飛龍寨,就只能嫁那些個人,所以把我趕到上海來了。」玉棠一面吃,一面說,一碗面就見了底,問少鸞,「你還要不要?」

  「要,要。」

  於是又下了一碗。直吃到兩碗半,才算吃夠了。兩人捧著肚子往回走,都覺得吃得有點撐,此時大廳又喊吃飯,兩人是萬萬吃不下了,就坐在花園的葡萄架下吹吹涼風。青綠色的葡萄一串串垂下來,少鸞摘了一顆放進嘴裡,又「呸」地吐出來,太酸太澀了。

  「沒想到上海的夏天這樣熱。」玉棠掏出手帕擦汗——有一半是給辣出來的。

  「要降暑也容易。」少鸞教給她一個辦法,在電風扇面前放一盒冰塊,吹過來的風便是涼的。

  果然如意。玉棠連聲稱讚。

  少鸞道:「這個法子,古時候的老爺們就在用了。」

  「想唬我,早先根本沒有電風扇。」

  「人家用蒲扇不行啊?石崇你知道嗎?就是綠珠的老公,他就是這麼消暑的……」

  「石崇?綠珠?」

  於是少鸞便講這兩人的事,玉棠聽得津津有味,又為綠珠歎息不已。臉上神情隨著千年前的往事忽起忽落,起伏不定,「哎,你講的比說書瞎子還好聽。」

  「開玩笑,他讀過史記嗎?他知道各朝的野史掌故嗎?他會看小說嗎?」

  「那你還有什麼故事?」

  那可多了去了,水泊梁山一百零八好漢,關公單刀赴會,趙雲百萬軍中救阿斗,孫司空神通廣林妹妹初見寶哥哥,張生西廂會鶯鶯……那是信手拈來,落地開花,瓣瓣生蓮。玉棠聽得如癡如醉。

  少鸞找出書來給玉棠看,可裡面的字玉棠只認得一半,少鸞便成了職業說書人,後來連莎士比亞的故事也上場了。玉棠自然也沒讓他白講,少鸞喜歡上了陝西寬面,只要說聲想吃,就是半夜玉棠也願去下面。兩人像是給根繩子牽到了一處,下人們都知道,找得到二少爺的地方,就一定找得到關小姐。找到了關小姐呢,也就是找到了二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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