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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岑子黎沒有解釋,只是簡潔說著。

  他們之間沒有共同的朋友,沒人會為他們通風報信訴說彼此的近況,她對他的認識一直停留在十月她被射殺之前。她忽然蹙眉,非常介意地說:

  “我相信理性是駕馭榮譽和欲望的最佳方式,理性可以避免我們做出後悔莫及的事。我們可以做朋友,但不要約在這種地方,請你送我回去好嗎?”

  岑子黎忽然急踩煞車,輪胎在小徑上揚起漫天塵土。已經是十二月了,山裡冷風陣陣,闊葉與針葉相雜的樹林飄落無盡的枯葉。

  自從舒柏昀受重傷那一刻起,他的心就跟著碎了。直到醫生宣佈她狀況穩定,他才能好好睡著,而他都快要不認得自己了。在她虛弱整天睡睡醒醒時,他什麼都不能做、只能癡癡守在床榻,簡直像個笨蛋似的,而她又是哪一根筋不對,竟然提什麼做朋友!

  氣氛僵窒,悶而緊繃。舒柏昀知道自己又惹惱了他,但她不認為自己說錯了什麼。

  “我從頭到尾都沒有要跟你作朋友的意思。”岑子黎說,而她一直在挑戰他的極限。

  “那就不要見面。”舒柏昀頑強地說,拉車門要下車。

  岑子黎拉住她的手臂,阻止她下車。

  “舒柏昀,你說你愛我,可是你的愛在哪裡?你不能說愛我之後又逃走,還是你的愛就這麼薄弱?”

  舒柏昀盯著岑子黎的手,然後把視線移到他臉上,他的眼眸中充滿痛苦,她知道他情緒快崩潰了,但她從頭到尾也沒有好過。

  “你知道男人結婚了沒戴婚戒有多低級?你說你要結婚、你要生小孩,然後呢?你既空虛又不滿足,想找其他女人來愛,你是自作自受,我寧願孤單死去,也不會跟你在一起。”

  “不要把我想成和範廷樺一樣。我說過,你從頭到尾都沒有瞭解過我。”岑子黎輕聲歎氣,望著她困惑的表情,解釋:“你被挾持的那天我正要去飯店結婚,你流了那麼多的血,把我的禮服都弄髒了,你說,我怎麼結婚?”

  “我……我不知道。”

  “在你指控我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我的心情?我一直擔心你會在我懷裡死去,我怕得都快瘋了,你憑什麼跟我說要做朋友?”

  岑子黎的眼角閃現淚光,但他強硬地絕不會讓眼淚落下來,反而是舒柏昀眼眶盈滿淚水,無法控制地流淌而下。

  “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你要什麼我都會給你,我會對你一直讓步,我再也受不了你離開我。”岑子黎無奈地歎氣,他從來沒有這麼徹底的退讓過。“還有,我希望你不要再懷疑──”

  瞬間,舒柏昀靠過去,以嘴堵住他剩餘的話,給他一個深情而溫柔的吻,然後在他的耳邊說:

  “好,我相信你,全心全意。”

  舒柏昀眼底的迷惑早已消失,她靠在岑子黎懷中,感覺他緊密的擁抱,彷佛陷溺兀自旋轉的風暴中,只有身處其中的人才能體會那風看似狂野,卻是如此輕柔。

  清晨,壁爐裡的火已經熄了,才是十二月的第一天,石碇山上的風冷而潮寒。

  舒柏昀赤著腳踩在木頭地板上,地板微帶潮氣,冰涼地鑽進她的腳底,她揉揉惺忪的眼睛,推開毛玻璃窗,白色的窗簾隨風撲拍著,像鳥即將展翅,而她也真的聽到鳥在樹林間的叫聲。

  岑子黎早已起床,厚實的大床上空無一人,她不再因醒來見不到他而感到空虛,他的手錶還在床頭櫃上,有一本原文書停格在昨夜看的那一頁;煙熄了,威士忌的玻璃杯殘留酒味,浴室的地板是潮濕的,顯示他剛才沖過澡,髒衣服丟在藤編的籃子裡,而臥室到處都是他的氣味。

  重要的是,昨夜舒柏昀睡著前,曾要求岑子黎天亮後不要留下她一個人,而他安撫地對她說:“上次我離開是因為我無法控制地想得到你,而你卻不斷想掙脫我,最後被控制的卻是我。但是這裡是我家,我不會離開。這裡是我每天夜裡疲倦後會回來的地方。”

  她的大腦似乎還未理解他說的話就已迷糊地睡去。

  昨夜驅車前來,舒柏昀誤以為這棟屋宇是民宿。晚餐時分,他們是在餐廳推開落地窗的陽臺用餐,陽臺外有一群楓香樹,搓搓楓香葉會散發出香味。大概她身體還沒有完全復原,虛弱疲倦的感覺揮之不去,她甚至在上甜點之前就在沙發上累得打盹。

  舒柏昀記得,從窗口流瀉出布拉姆斯的變奏曲,岑子黎吻她,勸她上床睡覺,她似乎是閉著眼睛走上二樓的樓梯,碰到枕頭的瞬間便沉沉地入睡。

  半夜,一個風也似的夢驚醒了她。

  她夢到岑子黎是戰士,而她不知道自己是誰,負傷赤著腳在森林中奔跑,無意間沖進荊棘蔓生的叢林裡,敵人從四面八方疾馳追奔而來,飛劍如雨,馬蹄聲震耳欲聾,逼臨至沼澤湖畔,她一直想辦法要把自己變成一隻兩栖類,卻不成功,反而跌入深深的湖底,染血的胸口在湖面開出一朵一朵豔紅色的花,她窒息地沉入水中,宛如一顆笨重的石頭。

  她在水底看見林傲軍的屍體,他整張臉發脹似一塊爛掉的麵包,雙眼腫凸,不甘心地瞪著她,讓她驚駭莫名,嚇得她急踢雙腿,渴望能浮上湖面。

  岑子黎站在湖畔凝視著她,伸出手將渾身濕透的她拉上岸,她驚恐地瞪著他身著厚實的盔甲,臉上有著莊嚴的表情,他第一句話就說:“你真是有夠笨的。”

  舒柏昀清醒過來,棉被已經被她踢到床下,她以為整張床都是潮濕的,發現不是,她不覺松了一口氣。岑子黎以怪異的眼神看著她。

  “你作惡夢了嗎?你剛才一直在尖叫。”

  “對,我作了一個怪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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