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言妍 > 月牙薔薇 >


  花只是無言。珣美自有記憶以來,這盆花就靜靜地存在著,她眼見母親悉心照料,從不過問,直到母親去尼姑庵的前一天,親自把花帶到她面前。再萬般囑咐說;「這盆花叫做月牙薔薇,是你外公唯一留給我的東西,也是我嫁入段家僅有的陪嫁。這些年來它是我精神的支柱,也使我能超脫事外,不與世同流合污。殉美,我把它交給你,就是要時時提醒你,你流有我韓家孤傲不屈、正直清白的血液,無論環境如何艱險,你都要如月牙薔薇一樣,保持著純潔與無瑕。」

  保持純潔與無瑕?她要怎麼做呢?或許她也該追隨母親,進尼姑庵吃齋念佛,以遠離塵世的醜陋。但,這真是她想要的嗎?

  不!這是一條最懦弱的路!她還年輕,也有許多夢想,盼望的是能轟轟烈烈地活一場,又豈能安於這孤寂的青燈古佛呢?

  她應該先問問母親的意思。母親一向是冷靜有智能的,一定會想出辦法來。

  「寶雲庵」位於富塘鎮的西郊,因為有一大片沼澤及荒墳,人跡罕至,是避世修行的好地方。

  寒冬,草徑積雪,樹枝光凸,天慘淡澹的,不見一隻飛鳥,讓人有漫入荒煙,不知所終之感。

  每次來探望母親,珣美都是坐馬車來的。她往往在出了城門後,便打發車夫回去,自己親嘗在野地裡駕車的滋味。

  馬見到白牆,嘶鳴一聲,腳步慢了下來。庵內的人早聽見動靜,在珣美還未到時,就打開了黑色大門。

  如蘭在這裡的地位是頗某特殊的,雖然她的一切衣食起居都與庵裡的眾尼相同,但因她是帶著發修行,段家又是最大的供養戶,所以她有自己獨立的廂房和院落,人稱「慧生居土」。

  事實上,很少人會把慧生居土與段家的二姨太聯想在一起。鎮裡是有一些斷斷續續的流言,但段允昌為了面子,不准家人透露風聲,因此如蘭的出家就變成一則無法求證的傳聞。

  在街巷談論的人,以不信者居多,還常斬釘截鐵地說:「段允昌是殺人放火起家的,他府裡沒有一個人是乾淨的!」

  珣美第一次感覺到身為段家人的悲哀,是在母親堅持離開的時候。後來她進入仰德學堂,在同學的歧視和排斥中,更深切地體會到那種痛苦。

  幸好她本身好勝好強,課業優秀,表現出類拔萃;在吳校長誇獎及璿芝視為至友的情況下,大家才慢慢接納她,不再計較她的姓氏。

  但此刻,她們若知道她被許配給更作惡多端的馬化群時,豈不是要跳離三尺之外,擺出極端不屑的表情呢?

  她愈想愈覺得前程暗淡,走進母親的廂房裡,臉上只有委屈可憐的模樣。

  如蘭恰好做完午課,正在納幾雙布鞋,看見披著玄色夾襖翻毛長斗篷的女兒時,露出了開心的笑容說:「這麼冷的天,你怎麼來了?學校沒上課嗎?」

  「這兩天是假日。」珣美有氣無力地說。

  如蘭這才注意到女兒的異樣,那美麗細緻的臉蛋,沒有往日愛嬌的歡顏;那常散著光彩的眼眸,盛著憂愁,睫毛閃動時,還投下青青的陰影。

  「怎麼啦?是不是又和你姨娘及妹妹們慪氣了?」如蘭一面暖女兒的手,一面請打雜小尼端一碗熱的素果甜湯來。

  「她們呀!我早就懶得理了。」珣美皺眉說:「這回是爹。他要我在農曆年前,嫁給那令人噁心的馬化群!」

  「什麼?」如蘭的臉一下子凝重起來,「怎麼會呢?他明明答應我,不讓馬家兄弟動你半點邪念的。看來,他真是不足以信賴的人,連自己的女兒都能夠犧牲。」

  「就是嘛!我早就告訴您,爹是不可能被感化的。您就狠心地把我丟在段家,整整有六年之久,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長大的。」珣美埋怨地說。

  「再怎麼說,你也是段家的女兒呀!而我這一走,是出塵世,又如何帶著你呢?」

  如蘭歎一口氣:「這些年來,我也不知說過多少遍,與其在段家諸妄墮惡中迷失,還不如到這裡為你和你爹念佛祈福,消除罪孽。」

  「結果我們是愈陷愈深!珣美見母親無奈的臉色,不忍地說:「其實我也不怪您,只是有時常想,您為什麼不替我找個比較好的爹,不必家財萬貫,只要能讓我清清白白做人,平平安安過日子,我就很滿足了。」

  「傻孩子,人世間充滿著看不見的大輪回,姻緣的聚散與命定,又豈是你我所能掌握的?」如蘭停了一會又說:「當年河南鬧饑荒,你外公帶著一家五口逃難到此,最後卻死得只剩我一個人。我唯一能做的,便是把自己賣給段家,讓韓家人有善終之地。嫁給你爹是彼此的孽,生下你是彼此的債,誰也逃不過,所以我叫「慧生」,就是慧生而癡滅,方能止惡而種善根。」

  這時,小尼端來了素果甜湯,如蘭停止談話,催珣美趁熱快喝。

  「娘,您說了那麼多命呀孽呀債呀的,還是不能解決我的問題嘛!」珣美嘗了一口湯說。

  如蘭縫了幾針鞋底,想了一想,才抬起頭說:「我實在不希望走這一步,但跟你爹的時日裡,我已經習慣做最壞的打算。其實早在你十三歲,馬家有意訂親時,我就預備著有這麼一天。只是,珣美,你有足夠的勇氣來對抗這一切嗎?」

  「娘,您這是什麼意思呢?」珣美放下湯匙說。

  「就是逃,逃離段家,逃離富塘鎮,永遠不要回來。」如蘭緩緩地說。

  「逃」也是珣美常留在腦海裡的字眼,但真的提出來,就成了很驚心動魄的一件事。

  她不禁說:「逃?但天下之大,我要逃到哪裡去呢?」

  「這就是我多年來一直在尼庵思考的事。」如蘭說:「天地廣,可任你自由飛翔;但天地廣,也蘊含著不可測的兇險。尤其你又是嬌養的千金小姐,為娘的再怎麼也是放心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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