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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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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喜歡那種讓她跟隨的感覺,在結冰的湖上,在白雪覆蓋的樹林,在長長的火車鐵軌,在上海熙攘的大街……她總是靜默又甜美。 在「失去」她後,他是如此焦慮惆悵,心情至今未能平復。沒有人給過他這種怪異的感覺,真是史恩所謂的「愛」嗎? 不!他知道愛,但他不可能會愛上像珣美這樣的女孩。她來自背景完全不同的家庭,脾氣嬌慣,一味天真……可是他真正瞭解珣美嗎?從一開始,他就發現她有個面具,只是他不承認,更不願正視面具後那個吸引他的事實。珣美是個性很強的女孩子,她有自己的理想和熱情,她能夠獨立生存。因為某種原因,她陪了他一段路……季襄歎了一口氣,把照片塞在枕頭下。他沒有時間想這些,他有太多的工作,珣美或愛都不屬於他的世界! 珣美擠在貨堆中,忍不住汗流浹背。這種夾板的貨車,她還是第一次坐,不是很舒服,但比走路、火車及郵輪都快速。 暑假到了,她暫停孤兒院的工作,到南京與母親會面,一解她的思鄉之苦。 一早出發,黃昏到,在巔簸的路面上,也真多虧阿標的技術良好。偶爾他們會卸貨,珣美就下來欣賞江南稻田水渠的鄉村風光,若看見鐵軌線或冒煙的火車,她會憶起與季襄寒冬逃亡的那一段相依日子。 這幾個禮拜來,季襄是還她安寧了,但她始終無法停止內心的波動,老想著他,甚至有到報社找他的衝動。 「南京到了。」到城門時,阿標宣佈。 珣美擦擦汗,仰望那龍蟠虎踞的山城。南京不同于上海的層樓堆棧、十裡洋場,它是高雅的六朝古都。她幼時曾來過幾次,登棲霞山,遊玄武湖,還買了雨花石回去。 阿標在綢緞莊卸完最後一批貨,便載著珣美到近郊的一座寺廟。她被廟前兩排蒼翠的古松吸引著,太久沒有親近這盎然的綠意及享受林木的清香了。 貨車停在山階下,他們爬了一段坡路,到達前殿時,穿著灰袍僧服的如蘭已經等在那兒。 「娘!」珣美一見母親的臉孔,就奔跑向前,眼眶忍不住泛紅。 「珣美!我的乖女兒,真讓娘擔心了。」如蘭接住她的手,又摸臉又摸肩,還不斷拭淚說:「阿標原先說要帶你來,我還不敢相信呢!」 母女倆互訴近況,都覺得對方比以往消瘦。 廟的住持是如蘭的朋友,在一陣為她們準備的素齋及參禪會後,天已昏暗,沿壁的油燈一盞一盞亮起。 大地寂闃,遠有松濤,近有蟲鳴。珣美和母親坐在席上團蒲,重逢的激動過去後,現在才能靜下來談心。 「娘,我在富塘鎮的事情,一定很讓段家難堪吧?」珣美怯怯地問。 「再難堪也比你嫁給馬仕群好。」如蘭轉著念珠說。 「結果是珊美嫁過去了。」珣美說。 「這是三生石上註定好的姻緣,誰也無法違逆。」如蘭看看女兒,說:「你那個唐銘怎麼了?一直沒聽你信上提起。」 「各走各的路啦!」珣美的神色不太自然。 「哦?」如蘭有些意外,但由珣美的態度,她直覺事情不簡單,於是旁敲側擊地問:「他人還在上海嗎?」 珣美本來不想談季襄,然而最近有太多解不開的迷惑,讓她陷入無邊的愁悶,生活都快失去步調了。母親入尼庵修行後,待她如母如師如友,或許是唯一能和她談這些問題的人。 幾番遲疑後,珣美開始敘述她和季襄之間種種的衝突與糾葛。一段一段的,講到最後,她還憤憤地下結論說:「我就是被他的英雄外表所騙,才會像一隻自投羅網的羊,由他牽著鼻子走,真的被賣掉也不曉得!」 如蘭靜靜地按幾顆念珠,臉上有著微笑,然後說:「照你的說法,他已經不再打擾你了,你還煩惱什麼呢?」 「我……我也不是煩惱,只是……只是我放不下,心不甘,總是無法忘記那些事。」 珣美試著想厘清情緒。 「那你希望怎麼做呢?」如蘭瞭解自己的女兒,她已習慣壓抑內心的需求,於是用鼓勵的方式說:「告訴我,你真正的想法。」 「我……想再見到他,但不是那種很高興的喔!而是狠狠地罵他,罵到我痛快為止。」珣美說得臉都紅了:「娘,你說我是不是孽怨太深了?」 如蘭依舊是那微笑,她說:「珣美,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其實你很明白,唐銘,也就是季襄,他絕不會利用你向段家領賞銀,只是你習慣了大家庭的爾虞我詐,把對方想壞一些,自己就比較安全些,這就是防人之心過盛的苦。娘說的對不對呢?」 珣美絞著手中的帕子,並不說話。 「人是肉體凡胎,要做到「本來無一物」的盤涅境界,是很困難。若能夠「心如明鏡台」,就算大修為了。」如蘭緩緩說:「娘只能告訴你,保持心靈的明澈,如一泓清水,無論高山險阻,你都能穿石越崖地流下去。」 「娘的意思是……」珣美不甚瞭解。 「人生有許多誣諂、慳貪、妒忌、嗔怨,在每一時刻穿越過你。你若有一顆澄淨的心,化解污濁,世事的紛爭,對你就不再痛,也不再是滯掛了。」如蘭溫柔地說。 珣美靜靜坐著,對著眼前閃動的熒熒燈火。她是河流,流過季襄;季襄是河流,流過了她,彼此交會,又何必要回頭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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