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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可是……」陳若萍還想再爭。

  「我是這個小組的領頭,說話算話,這件事不要再有異議了。」季襄斷然地說。

  陳若萍果然很識相的閉上嘴。

  看不出來,老實的唐銘,在變回季襄時,會那麼有威嚴。不過珣美也很窩心,他雖然在人後常嫌她出身,又諷刺她的嬌生慣養,但在眾人之前,仍有護她之心,可見這師生情份,假久了亦能成真。

  珣美從那日起就跟了陳若萍,而且還住在同一個房間內。

  陳若萍是個脾氣急躁的女孩,沒有必要,絕不多說一句廢話。在熟悉工作的過程中,珣美只有服從的份,而幾個星期下來,她做最多的便是打掃、生火、煮飯,別說沾不上一點愛國救國的邊,就連編輯印刷的事,也被排斥。

  她曾向陳若萍抗議。

  「這些生活上的事,總不能叫男人做吧?」陳若萍直接回答她說:「以前你沒來時,這些都由我來忙;你來了以後,正好分我的憂,這就叫分工合作,你先從內外雜事做起,報社的一切,你慢慢就會明白的。」

  她認為陳若萍對她存有偏見,想向季襄反應,但又怕他笑她吃不了苦,正好給了他驅逐她的藉口。

  因此,她只有咬緊牙根,灰頭土臉地,做她十九年來未曾碰過的粗活。反正她決心要離開段家富而腐敗的生活,若要真的獨立自主,洗衣燒飯都是必須學習的技能。

  在理想的驅使下,珣美忍受生煤球的氣味、冰冷的水、肮髒的衣物、燒飯的油煙,還有當「婢女」的挫折感。

  建榮和黃康對她都極有禮貌,還不時伸手幫忙。唯有季襄,看她忙裡忙外,就蹺起二郎腿,臉上帶著調侃的笑,仿佛她的「淪落」是他的最大樂趣。

  珣美從季襄的眼裡,常常有「自討苦吃」的感覺。但轉念一想,成就大事業不都如此嗎?幾個男生天天在風雪中奔波,陳若萍也往往一忙就沒日沒夜,她能讓他們在煩勞之際衣食飽暖,不也是間接的貢獻嗎!

  只是她希望自己可以做更多真正能有益於中國的事,而非僅僅伺候好幾個人的生活而已。

  她會耐心等,她要向季襄證明,她絕非一個吃不了苦的千金小姐。

  外面的天是灰黑陰沉的鉛塊,雪暫時停止,但仍有再大肆紛飛的跡象。

  季襄一睜開眼,便感覺到兩邊太陽穴的脹痛。他昨天花了一個下午,勘查上海灘倉庫卸貨的情形,又繪製了船塢分佈的地理位置圖。晚上,則在城隍廟的樓館,招待幾個搬運工人,喝得半醉,為的就是找到內應的人。

  他翻個身,鼻子碰到枕巾時,一般香味淡淡傳來。他知道那是屬於珣美的,從尼姑庵挾持她的那一次,後來的共同逃亡,到她負責清掃工作,他愈來愈熟悉這味道。

  杜建榮和黃康是否都注意到了?還是只有他特別敏感?呃,應該只有他,因為他才有機會去聯想……滿腦子正都是她的時候,就聽見她嬌脆清朗的笑聲。在這尚昏暗的清晨,仿佛遙遠林間的一隻百靈鳥,傳頌美麗的音符,立刻讓他的不適感減輕許多。

  真不懂,她為什麼老有泉湧不斷的喜悅呢?從正式相識起,她就慧黠、頑皮、機智,僅管碰到懊喪或艱困的情況,她散發在臉龐的光輝都不曾消失;唯一見過的夢中淚痕,也帶著純然的美感。

  那是不解人間愁事的稚氣使然嗎?還是她內心有另一個世界,替她造出了不同的應變面具,使她能苦中作樂?

  若是後者,那真如師父所言,珣美就太精明厲害了。

  他一直任她追隨,不就是因為有忍不住的好奇心嗎?

  她可以是調皮的女學生,可以是惡霸的刁鑽女兒,可以為他殺人而喝采,可以鎮靜地恫赫人,可以極大方地表達自己;更妙的是,叫她在十二月酷寒的雪地裡,走上幾天幾夜,她不喊一聲苦;叫她在報社裡當打雜的僕人,她也乖乖地去做。

  季襄一直在觀察她,比自己想像中更專注,更有興趣地看她的一舉一動。她說她繼續跟著他,是因為想報效國家,他倒想見識一下,為了愛國,這沒吃過苦頭的段家三小姐,能「犧牲」到什麼程度?

  季襄又想換個睡姿時,珣美的笑語中夾雜著另一個男聲,仿佛兩個人在做什麼好玩的事。他倏地清醒,人也坐了起來,八成又是愛在美女前面耍嘴皮子的黃康。

  這個黃康,有著城裡人的世故滑溜,雖然家有妻小,仍愛和女孩子調笑。他對珣美獻殷勤的舉止,季襄已不只見過一次,而且還提出警告,要他收斂一些。

  「為什麼不行?我只是想表現同志間相互幫忙的友愛美德。」黃康反駁說。

  「我很清楚你的「友愛美德」,但工作之際,我希望你只對外,不要對內!」季襄也不客氣地說。

  「我的「友愛美德」又有什麼不對?我也常逗若萍開心,你就不曾有過異議呀!」

  黃康說。

  是嗎?他怎麼都沒注意到?季襄腦筋轉著,又說:「珣美不一樣,她是我的學生,我有義務照顧她。」

  這段話,連季襄自己都講得有些心虛,但他為人一向正經沉穩,不說廢話,黃康也就沒有再爭辯。

  笑聲愈來愈大,像針般刺進他的耳朵裡。季襄再也睡不著,便下床穿衣,帶著一張深受打擾的臉,來到前頭的報社。

  屋內無人,只浮著薄薄的日光。笑聲來自旁邊的小走廊,季襄走過去一看,隨著珣美的,竟是向來沉默寡寡言的杜建榮。

  他們正擠在一塊兒生煤球爐,空氣中有濃濃的煙味。

  「你現在用的黃磷火柴,容易自己燃燒,又有毒性,久了對身體不好。」杜建榮一臉賣弄地說:「我們試試日本的猴子牌安全火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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