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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雅芯正考慮著要不要透露那封給「熙」的信,門鈴就響了起來,沒一會兒,呂麗蓓在門外喊道:「履宏來了。」

  秦履宏亦是來自醫生世家,是紐約的早期移民,他們在華人教會很早就認識了,高中時還一塊兒當暑期義工。雅芯向來不大愛理他,因為他不懂中文,只是勉強會點廣東話,完全地美國化,讓她看不太順眼。

  大學時,他很巧的是她生化系的學長,兩人同時當華裔協會的正副會長,才真正地彼此熟絡起來。

  雅芯對他並沒有什麼特殊感覺,和他成為男女朋友,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真敢追她的男生太少,二是華人大概還能接受她婚後要照顧母親的做法,若是老美白人,談都別談。

  她還沒向秦履宏提出這個問題,因為她還有四年醫科要讀,不知他們的感情能不能維持那麼久呢?

  雅芯匆匆地換上外出服,一件襯衫和牛仔褲,化點淡妝,來到客廳,看見父親和秦履宏愉快地聊著。

  秦履宏長得高頭大馬,鼻子挺得像混過血,他正眉飛色舞地說:「哈佛醫科很少有女生,我那同學露易絲正好到紐約來玩,可以介紹給愛倫認識一下。」

  愛倫是雅芯的英文名字。她笑笑說:「我們走吧。」

  「愛倫,」秦履宏的聲音像在歡呼,擁抱她一下說:「你永遠都這麼美麗。」

  「你也很英俊。」雅芯禮尚往來地說,並把臉頰對著他的吻。

  他們走出大門,炎炎夏日的熱浪迎面而來,秦履宏一邊忙打開車門和冷氣,一邊說:「露易絲非常優秀,若不是女生保障名額,她一樣進得了哈佛醫科,你可以多向她學習。」

  「我幹嘛向她學習,若是公平競爭,哈佛醫科還是有我的位署,我大學的GPA可比你強,請別發出男性沙豬的言論。」雅芯不服氣地說。

  「哦,對不起,我該看緊自己嘴巴的。」他陪笑說。

  唉,這人一點都不懂得她的喜怒哀樂,她真要託付終身嗎?母親說過,嫁就要嫁給真正愛的人,但她從未嘗過牽腸掛肚的愛情滋味,如何分辨這樣的交往是對,還是錯呢?

  真希望母親沒生病,否則她就能夠指點她許多人生的迷津及對未來的抉擇了。

  母親說「熙」是她的根,那麼,沒有母親的自己,不也像失了根的花草,一直獨自在風雨中飄飛嗎?

  雅芯一早便開車來到皇后區的療養院,一棟六層的樓房,在清晨的陽光下,有著乾淨的感覺。唯一讓人感到不安的是斜對面的墓園,在一片青綠的草地上,雖然很美,但死亡的氣味仍濃濃地侵擾著人心。

  伍涵娟發病後,原本住在家裡,請不同的看護婦來照顧。為了不想離她太遠,雅芯不像哥哥選了別州的學校,反而待在紐約市內,好方便回來探望,但沒想到這苦心安排,也阻止不了伍涵娟被送進療養院的命運。

  為此,雅芯和父親鬧過一陣子,感情差點決裂。

  憑心而論,付了昂貴的費用,這所療養院還算完善,在習慣由那些陌生人來照顧伍涵娟後,雅芯也不得不接受這個既成的事實。

  伍涵娟是屬於安靜型的病人,危險性是零,所以有開放性的病房,面對一扇大大的窗,天氣晴朗時,一天還可以出去散步兩次。

  她自入院來,都沒太大反應,醒的時候,除了吃飯、服藥外,就是靜靜地坐著,讓時間在身旁一分一秒的流過,偶爾她的眼睛會隨人及光線移動,但那只是嬰兒式的無知反應。

  「她算植物人嗎?」雅芯曾問。

  「比較像自閉症吧。」醫生這樣回答。

  「外面的人給它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做冷酷貴族。」一位老護士說:「你母親就有那氣質,高傲地有如中國皇后哩。」

  是的,剪短頭髮的伍涵娟,長年少見陽光,不再懂得哭笑,也沒有憂慮,反而年輕回去。五十多歲的婦人,看起來像三十多歲,如此的容貌、心智和年齡,形成一種完全不成比例的大混亂,有著一種很詭異的悲哀美。

  進入病房,雅芯照例給伍涵娟一個擁抱,並問護士蘇珊說:「我們的中國皇后還好嗎?」

  「像平常一樣乖。」蘇珊回答:「不過,昨夜有件怪事,她突然對我笑……也不算對我啦,反正,我沒看花眼喔,但醫生並不興奮,說那是反射作用。」

  又是悲觀的評估,雅芯替伍涵娟攏攏頭髮說:「媽,我今天要念一封信給你聽,有錯字的話,別罵我喔。」

  接著,她用最甜美的聲音讀著:「熙,你來了,你又來了,這次你把我拉到夢的最深處,夢中之夢,害我的魂必須喚我的魄,全都差點回不來……」

  雅芯每斷一句,就仔細地觀察伍涵娟臉上的變化,每次都期待一個新希望,但結果卻令人失望,她讀到嗓子都沙啞了,伍涵娟依然是面無表情,除了自然的眨眼外,連個細微的肌肉牽動都沒有。

  「媽,到底誰是『熙』,他是你愛的人嗎?你是不是因為他而瘋的?媽,對我說話呀,我好不容易才發現這封信,你再故意地無動於衷,教我怎麼安心的到波士頓去念書呢,爸有了新婚的太太,哥也遠在舊金山,以後就不會有人來看你了,你會在這兒發黴、發爛到死,你知道嗎?」雅芯太激動了,竟一把推倒了伍涵娟。

  伍涵娟直直地躺回枕上,像個沒有生命的破布娃娃。

  蘇珊走進來,看見沮喪的雅芯,忙問:「怎麼啦?」

  「我恨她,我有時候真恨她,」雅芯低聲說。

  「她也是身不由己呀,」蘇珊輕聲的安慰她說:「我唯一能告訴你的是,你母親沒有變好,但也沒有變壞,或許哪一天,她也會如此安靜無憂地去見上帝呢。」

  見上帝,怎麼去,由她的夢中去嗎,她在火車站等了七年,在迷宮中繞了七年,總有人能帶她出來吧。「……總有一日,我會再走向你,找回那失落的自己,無論是好是壞……」

  對,去找「熙」,如果「熙」在人世間喊她,她會不會就突然清醒了呢?

  在醫學界,這像天方夜譚,但雅芯就是有止不住的衝動,她想瞭解「熙」,還有母親的過去,即使無法改善母親的病情,至少她可以解開夢中之謎。

  這或許是這封信出現在她十五歲紙箱裡的真正意義吧。

  雅芯和父親約好在醫院的附近喝咖啡,她來早了,聞著濃濃的咖啡香,由窗口望出去,是「藍星」酒館的招牌,裡面走出一個東方男孩,像是她高中的學長方安迪,籃球隊的,曾經為了追她進科學社,卻差點燒掉實驗室,害她也跟著到校長室罰禁閉。

  方安迪是個很活寶的人,大她一屆,在她面前卻像是小弟弟。雅芯本想和他打個招呼,但見彭憲征已推著門進來,一臉的行色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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