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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她出了關,在人群中,好一會兒才看到兩個猛向她揮手的東方臉孔。簡伯伯和簡媽媽一點都沒變,或許稍胖一些,但模樣仍是六年前的親切。走得愈近,多年前深厚的感情又回來了,他們曾像她的第二個父母,認生志忑的心一下子被驅離,很自然的,紫恩用著外國的禮節輕擁著兩位長輩,以表達她歡喜的心情。

  一切平順地超乎她的想像,彷佛他們昨天才分別,而非遙遠約六年前。

  「紫恩,好久不見,真是愈長愈美囉!」吳菲麗望著這曾帶在身邊養的女孩,欣賞又開懷地說。

  的確,現在的紫恩比十六歲時更多了嫵媚的女人味,她的五官依然精巧輕靈,齊肩的秀髮紮成一束,頭上只有兩個墨黑鑲一點星鑽的小髮夾,身上一襲寬大的白毛衣、黑色的長褲和同色的短靴,襯出極為與眾不同的純淨氣質。

  畢竟是長年學習古典芭蕾的人,那一舉手、一投足都是如此優雅美麗,恬靜的眼神、溫婉的語調,活像是自童話世界走出來的小公主,看著這麼嬌俏的人兒,真讓吳菲麗再度扼腕,當年沒有努力的多生個女兒。

  「簡伯伯和簡媽媽還是好年輕呀!」紫恩笑著說。

  「哪裡!都被你們追老囉!」吳菲麗華起她的手拍了拍。

  他們閒話著紐約和倫敦兩個城市,車子便在高速公路上奔馳,彼此之間的熱絡及話題都不曾中斷。

  很快的,他們就進到長島的一個小城。紫恩望著古木參天的街道,立刻就愛上那份典雅,並想著,維愷曾在這兒住過嗎?住了多久?

  一路上,他們都沒有提到他,一次也沒有。

  簡家的房子是都鐸式的,有美麗的屋頂,在庭院深深中若隱若現。一打開大門,便是濃烈的花香味襲來。

  簡媽媽替她預備得極完善,連衛生棉這種小事都注意到了。在參觀屋子的過程中,維愷就不可避免地進入她的眼簾,壁爐、茶几和書架上都有他的照片,有大有小、有全身有半身,張張都神采飛揚,都是離開她之後,那個她並不認識的維愷。

  他的眼睛更深沉明亮,臉更性格有棱角,是完全除去稚氣的成熟男子,帶著睥睨世界的傲氣,其中有一張像學生照,放得大大的,凝視著鏡頭,語言動作呼之欲出,她彷佛中了魔咒般撫著心口,不禁脫口而出喚道:「維愷!」吳菲麗這才恍若記起自己有個兒子般,「是維愷,他拿到碩士時拍的,計算機和企管雙學位,不容易呢!」「唔!」紫恩只能輕輕應聲。

  像要掩飾自己的不安似的,吳菲麗有些過分熱切地說:「來,看看這張,這是最近拍的,他竟然跑到加州的那帕想學釀酒。」背景很明顯的是累累豐收的葡萄園,照片裡一共四個人,維愷和一個東方女孩親熱地手勾著手,笑容如陽光般燦爛。

  她是誰?是維愷的女朋友嗎?紫恩明白自己不該猜疑的,而維愷也已非六年前的他,但她仍忍不住受到影響,心跌入那冷冷的穀底。

  「他住在那帕嗎?」紫恩終於問。

  「沒有,只是為了生意而已。」吳菲麗聊天似的說:「他這孩子鬼點子多,白天開科技公司,晚上投資酒館,週末又要搞釀酒學校,好像多一刻空閒都要他的命似的,那渾身的精力不知是打哪裡來的。」

  「維愷一向就是如此。」紫恩情不自禁地說。六年來,很少提他,但一旦述及,又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快意。

  就在她比較能夠平心面對時,簡定邦已澆完花,打斷了她們的談話。

  那晚,一直到吃完飯及道晚安,紫恩都還不知道維愷落腳在哪個地方。

  夜裡,因為時差及陌生的房子,讓紫恩無法成眠,腦袋就在過去及現在之間胡思亂想起來。曾經,她不只一次自問,如果六年前順了維愷的意,兩個人很浪漫的結了婚,今天是何種光景?

  可是答案總是很不樂觀的,她八成不會到倫敦學舞,甚至舞蹈生命也會結束,那可是一輩子的遺憾呀!但失去維愷,難道她就不心痛嗎?

  如果說,她愛舞蹈勝過愛維愷,她是萬萬不承認的,但她至今仍解釋不出來,為何當時會那麼決絕地斷然拒婚,像個任性無情的孩子。

  年輕,是唯一的原因嗎?

  而最諷刺的是,她選擇了舞蹈,舞蹈生涯依然夭折,這用維愷換來的短暫,令人有種全盤皆輸之感。

  現在,能夠撫慰她的就只有「吉賽兒」了,彷佛是人生最後的一刻,想放出最絢麗的火花般,她輕輕按摩自己的腿說:「要撐下去,請別教我失望啊!」

  天漸漸百了,但睡神仍一直不來,紫恩乾脆下床做全身柔軟運動,大約三十分鐘後,想著到廚房去喝一杯水。

  客房的對面,有一扇緊閉的門,昨天簡媽媽帶她看了所有的房間,連地下室也不例外,唯獨不介紹這一間,紫恩立刻很敏感地聯想到維愷。

  這是屬於維愷的嗎?如此冷然的隔絕,看來是簡家人特意的安排,那樁往事,的確在兩家之間刻劃出暗暗的傷痕吧!

  下了樓梯,由大玻璃窗向外望,簡伯伯正在打太極拳,簡媽媽在掃剛開始掉落的枯葉,晨曦中籠罩著一層薄薄的霧藹,比倫敦的清早還安靜。

  突然,掛在牆上的電話響了起來,紫恩嚇了一大跳,想也沒想的就接起話筒,阻止它再繼續破壞這份祥和。

  「哈囉?」她問。

  對方似乎愣了一下,才用中文說:「媽媽嗎?我是維愷。」

  維愷?!紫恩聽了,差點驚得摔掉話筒。她可真是幸運,在簡家的第一個早晨,就必須和他對話!咫尺天涯之感令她雙手顫抖,只能用倫敦腔很濃的英文說:「你打錯號碼了。」

  正要掛斷之際,維愷搶先報出一串數字,並說:「我撥的不是這個號碼嗎?」

  「不是!」紫恩再也顧不得禮貌地切掉電話,像做了虧心事一般,心快速的跳著。

  這個意外的接觸,讓她倚著櫥台怔愣許久。不行!她不能心慌意亂,她到紐約有重要的目的,現在絕對不能分神!這關乎她的事、她的下半生,維愷既然在六年前選擇走出她的生命,就等於不在她的憂慮範圍之內了。

  用已不再發抖的手,鎮靜地喝完一杯水,吳菲麗也恰好走進來,見了她便說:「起那麼早?睡得好嗎?」

  「很好,睡得很舒服。」紫恩撒謊道。

  吳菲麗才要問她早餐想吃什麼,電話又響起。

  「哈囉!」吳菲麗接起話筒,聽一會兒便笑出來,「總算記得晨昏定省了,有進步喔!」

  不用猜也知道那是誰了!紫恩悄悄地返到客廳,想留給他們母子說話的空間。

  正要上樓時,吳菲麗的大嗓門由屋內傳到花園說:「定邦呀!維愷要我提醒你,別忘了今天中午要到他蘇荷區公寓拿畫的事,他已經替你修裱好了。」

  「我沒忘啦!」簡定邦招招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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