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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附錄一

  一九七八年,臺北

  承熙一身黑色西裝走進市立殯儀館。今天辦喪事的人不多,他很快找到伍長吉的靈堂。伍長吉突然心臟病發而亡,回內巷聽父母說起,他立即打電話給久未聯絡的曼玲。

  她會回來,曼玲說。

  承熙盯著話筒。七年了,涵娟終於回來了。

  現在他有一座普裕大廈可炫耀。他以董事長女婿的權位,把原本家族地域性重的章氏企業,打人中南部,也準備向國際進軍。他沖得像一條猛龍,配合著政府的十大建設,還曾被總統召見,照片就放大掛在辦公室的牆上。

  辦公室的窗外是車水馬龍的信義路和新生南路。

  中段違章建築整排拆除,榴圳加蓋地下化,都在涵娟離去後了兩年內完成的。

  在逐年增加的都市化及塵囂聲中,他依舊能看到小女孩涵娟,一大清早坐在家門前,等著繼母回家才能上學的焦慮。

  榴圳的依依綠柳也仍然飄拂在他的腦海裡,少年承熙和少女涵娟的悲傷與歡笑,不息如流水。

  在新舊不斷交替中,他成功了,而且超乎想像的志得意滿。

  家庭生活方面,夫妻互敬互重,立珊還為他生個兒子辛潛。公司決策,她百分之百支持他,夫婦同心。惟獨她猜疑心太重,常無理取鬧不許他回內巷,不許他注意力放在葉家,恨不得抹去他貧窮過去的一切,在試圖掌控他身心時,婚前的同情態度就逐年消失。

  另外,每每大吵就扯出涵娟。立珊最氣的,是涵娟先"拋棄"承熙嫁別人以後,承熙才娶她,說多了就成自己受罪的心結,怎麼解釋都枉然,他只有忍讓,努力做個盡責的好丈夫。

  快樂嗎?就如電影中所說的,三十歲的他也很少去想這問題,登上這舞臺,就只想著怎麼把戲演下去,身邊的人幸福就好,他要什麼早就不重要了。

  祭拜禮已開始,怕有老鄰居認出他來,承熙等所有人都進去,才悄立門口致敬。

  靈堂坐了八分滿,他很快看到黑衣縞素的涵娟,對情深意重的父親,她必然萬分哀戚,所以頭始終低垂辨不清表情。在他眼裡,那纖秀又堅強的形影,仍是當年離他遠嫁的涵娟。

  她身旁站著的男子和小男孩,必是她的夫與子。

  靠得最近,卻又離得最遠的況味,承熙終於明白,舍或不舍,也都熬過來了。

  站太久,以他出眾的外表不引人注意也難。他靜靜轉身到莫儀處致上一筆錢,簽收小姐瞪大眼睛,被那數目字嚇到,差點忘記贈毛巾回禮。

  遲疑了一會,他在簿冊裡寫下"葉承熙"三個字。

  至少涵娟會知道,他來看過她了。

  計程車等在公寓外,喪假只有一星期,越洋來去匆匆,連曼玲一些老友都來不及敘舊,又是歸時了。

  "你要常回來呀!"金枝年紀大了,又遭喪夫之痛,對這繼女也有幾分留戀。

  "等宗銘服完兵役,你們可以一起來美國玩嘛。"涵娟邀請。

  憲征已有些不耐煩。這趟馬不停蹄的旅程,帶著一兒一女,怕她悲傷過度,他特別放下醫院系重的工作相陪,已令人感激。

  七年來他算是個好丈夫,盡能力實現她所有的夢想——學位、工作、花園洋房、可愛子女,及富裕自由的享受。然而他愛看光鮮亮麗的她,討厭她背後的貧窮和黑暗面,所以她像只活了一半,必需將另一半屬於靈魂的軟弱處禁錮起來。

  快樂嗎?就如電影中所說的,三十歲的她很少去想

  這問題。路是自己選的,沒有抱怨的權利,夜半寂寞的啃蝕只能當成一場夢,白天仍是盡責的好妻子。

  "看,榴圳不見了!"剛回臺灣的第一天涵娟就對丈夫說。

  憲征一點興趣都沒有,獨留她在自己震撼的情緒中。

  沒錯,全都去了!中段老家拆除,榴圳倩影不再,衡陽路委託行消失,父親亡故,她整個的少女歲月閉幕,黑布簾重重掩上。

  尤其父親的猝亡仍無法承受,她回故鄉親人身邊的線好像就斷裂了。

  幸好還有承熙;"普裕"和他的成功像另一場戲,更金碧輝煌地開演著。她想起他送的那筆奠儀,多得似在炫耀財富,他那樣過其門而不入;是不願再見嗎?

  或許普裕大廈的竄地而起,他們之間早已千山萬水,見面亦難了。

  金枝和宗銘遠遠揮手,車子駛向松山機場。

  在經過國際學舍時,涵娟突然有極強烈的衝動,血管仿佛要裂破,叫著:

  "停一下車,我必需去看看!"

  "搞什麼?飛機可不等人呀!"憲征想阻止。

  她不聽,逕自把繈褓中的女兒雅芯塞給他,踏出車外。

  國際學舍沒太多變化,網球和籃球場仍在,只有椰子林砍去一大半,剩下幾棵孤零零立著。

  她跑到最裡邊,那個曾是她和承熙的秘密位置,竟然擺著一塊大石頭,而石頭下依然是個乾淨完好的洞。

  淚水由臉頰落到洞裡那一束尋常的朱槿黃蟬野菊牽牛,承熙仍是承熙,仍是當年那個樸實的少年人呀。

  她打開附著的一張信箋,上而是他不變的字跡:

  很為你父親的事難過,他是如此有情義的一個人,我一直以他為榜樣。

  節哀順變。

  對了!我為你找到電影裡那首渥滋華士的詩了,保留七年,總算有交給你的一天,希望你喜歡我的翻譯,一如往昔……

  馬路傳來喇叭響,時間緊迫,她又必需回應些什麼。

  無法細思,他的關懷有如親人,於是她也以好朋友的口吻在他箋紙上寫著:

  我看到你的普裕大樓了,比彩虹月河還真實美麗。

  我以你為傲,一生的感謝,一如往昔……

  喇叭又響,極為刺耳。她拿起花束,蓋上石頭,奔出林子,還沒到車旁,就看到……承熙。

  他站在四線道寬的馬路另一頭,仿佛等她好久好久了。原就俊挺的他,加上成熟、歷練及成功架勢的烘托後,更有令人心醉的魅力,難以移開視線。

  他凝視著她,跨步走到第一個中隔島。

  涵娟僵在原地,手裡的花束幾乎要折斷,只見他無視於來往的快速車輛,又跨到第二個中隔島,和她僅有幾步之遙地相對著,眸子裡滿溢的不僅.僅是親人好友的牽念,還有更多的心痛和心碎,正訴說著關於愛情的答案。

  愛情旅程中,會碰到我最愛的人,最愛我的人,選擇共度一生的人,三者如果無法合而為一時……

  有的愛情,是長相廝守的白頭偕老。

  有的愛情,是分隔兩地的永恆相思。

  前者是幸福,後者也不一定是不幸,愛情永遠是愛情,無論什麼顏色……

  秋天的風吹著蕭瑟和離索。他只不過想問個好,她也是,但千言萬語,都在這迅速改變的城市中凝結了。

  有聲,不如無聲。

  喇叭連嗚兩次,憲征探出頭生氣說:"再不走,飛機都飛了!"

  他的角度看不見承熙,承熙也因不願和他碰面而不再走近,成不相交的兩點。

  涵娟能做的,就是把花壓在心上,眼泛淚光,顫動著那屬於他們惘然愛情的印記,再一次感受他的深情如在,也再一次和那生命中最初最美的閃亮告別。

  再會,再會了……

  又一次地將承熙留在原處,她幻遊般坐人計程車內。

  "你耽誤那麼多時間,就為采這些野花?"憲征帶責備的口吻說。

  她只報以幻遊般的微笑,並溫柔地抱過女兒,輕拍兒子,摘下花瓣逗他們玩。

  好奇怪呀,本以為會太過悲傷而哭的,但在揪痛的心中卻又有一股暖意,因為腦海裡一直重複著那首承熙送給她的,譯在信尾的渥滋華士的詩:

  縱然時光無法再回到
  那芳草的壯麗,那繁花的勝景
  我們也不要哀傷 毋寧
  在所存留的之中去尋找力量

  涵娟的笑容凝住,臺北街頭向兩旁倒退,晃悠悠的似在一場充滿幻影的夢中。

  慢慢的,雙眸滿漾的淚水滴落下來。

  過去,真的愈來愈遙遠了,但我們學會了不再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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