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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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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承熙和涵娟都考上第一志願,這在中段及內巷是極少有的事,貧瘠的壞竹區也會長出白胖胖的好筍?議論之餘,也給一些辛苦工作的父母帶來希望。 "你們要以阿熙和阿娟為榜樣呀!"大人對小孩說。 市場的"金童玉女"之說更甚囂塵上,明年廟成迎神,非請兩位來抬轎了。 放榜後兩人尚未見面,涵娟就隨家人回台中報喜。 那時代電話並不普及,一百人裡有九十九個是不用的,有壞消息大都發電報,好消息則親自回鄉報告。 伍長吉的父母兄長分別死于日據時代的轟炸及徵兵,只剩旁支的叔伯,幸好兩個姐姐嫁不遠,常常關照著。他很年輕時就獨自到北部打拼,什麼苦都吃過,如今能在臺北市場有個生意攤位,又帶個狀元女兒回來,好不風光呀! 涵娟正值青春期,對親戚們審視的眼光非常敏感。 "愈來愈像她媽媽,完全沒有我們伍家的影。"姑姑們老愛說。 "阿吉,阿娟那麼會讀書,確定是你的種嗎?"叔伯們則調侃說。 涵娟都裝作聽不懂,她不是爸的女兒,會是誰的?真無聊……好不容易熬完一星期假,終於可以回臺北,坐火車部分是她惟一喜歡的。 隆隆隆響,窗外景色帶過了人生繁複之美,真希望永遠不要停下來,不必回到單調掙扎的日子。她想著有天會走得更遠,去一個滿足心靈的地方。世界何其大呀,應該自由飄流,而非局限和禁錮。 興沖沖回來,她最想見的是承熙。在還未找到他之前,涵娟由市場得到傳聞,說承熙打算放棄升學,已經隨父親到工地去賺錢了。 再一次嗎?夏螺的嘶嘶聲瞬時旋成一個揪心焦恐的渦流,她抓著曼玲,頂著毒熱太陽,氣急敗壞到內巷葉家,要承熙說個明白。 "葉承熙孝順,一定又是為了爸媽弟妹想犧牲自己……"涵娟反復說。 "我們要不要再找朱老師幫忙呢?"曼玲問。 "也不能老依賴別人呀!最重要是葉承熙自己,他為什麼不能堅持到底?為什麼就輕易妥協?"涵娟口氣不平說。 自從六年級那次探病後,涵娟不曾再到葉家;印象早就模糊了。內巷仿佛又比以前複雜,更多人蜂巢似的蓋房子;警察不時來拆,屋起屋落常在百之間。 兩個女生共試了三次,每回都走到大廣場就困住,也認出了水井小廟,但就是找不到大水溝和老榕樹。 "會不會水溝項起來,樹也砍掉了?"她們自言自語著。 最盼望的是,承熙能忽然從這八卦陣的某處走出來,別讓她們再焦慮無用地打轉。但繞過千巷百弄,就是沒有他。 涵娟個性固執,也不管曼玲會累,數不清迷失多少回了,仍滿頭大汗找出路。 "應該叫他畫張地圖的。"她感到香熱,濡濕的發黏在額際。 像做夢一般,她們聽到狗吠聲,迷迷糊糊的,竟是長卷毛的來福。它比從前更大了,還是見人就興奮沖過來的脾氣,找承熙的心太熱切,涵娟已不再害怕,任它在身旁竄跳著。 跟著狗的是幾個光上身赤腳丫的小孩,一臉好奇著盯著她們。內巷門牌淩亂,沒有電鈴,找人都朝四面八方喊。 "葉承熙!"她們在三合院中央叫。 女生如此公開找男生,必需非常勇敢。涵娟感覺門窗後有許多窺視的眼睛,仍然不顧羞怯地重複著:"葉承熙,你在哪裡?" 炎炎的日頭,相似的矮屋,少女無措的心,道路的阻隔,成了腦中永遠的摺痕,纏絆一生的回憶,天地不應的綿綿哀傷。 "葉承熙,你在哪裡?"涵娟太陽穴刺痛,曼玲已坐在牆角休息,萬物皆枯萎。 仿佛經年,玉雪從某扇門後走出來,驅趕小孩和狗,不太高興說:"你們把所有睡午覺的人都吵醒了!" 如逢救星般,涵娟急迫問:"小阿姨,葉承熙呢嚴 "住工地去了。"玉雪說。 "他……會回來讀高中吧?"涵娟又期待地問。 "阿娟,阿熙可沒有你的好命呀。"玉雪直性子說:"我姐姐心臟不好,姐夫又好賭,下面一張張吃飯的嘴,阿熙哪敢再花錢念書?" "那多可惜呀,建中並不好考……"涵娟說。 "誰不知道呢?但讀書也要有讀書命呀。"玉雪頓一下又說:"阿熙嘴巴雖然不講,可是心裡很苦,你拜託……就不要再逼他了。" "我也是為他好……"涵娟急說。 "但他不能只為自己想,還要為全家人想,對不對?哎,我曉得阿熙很喜歡你,他當工人,你不會因此嫌棄他吧?"玉雪試探問。 怎麼回答呢?涵娟滿心充塞著苦澀和失望,沉壓壓的墜入至穀底。想像承熙在工地挑泥沙砌磚牆,前程被埋沒,豪情被磨損,軒昂器宇不再,慢慢變成了像他父親一樣的平庸工人。 那又超過她十五歲所能掌控的未來,人生是如此難以預測,努力有用嗎?她渴望的雙手又能抓住什麼呢…… 那個熾悶蟬困的夏日午後,涵娟昏沉失神地走出內巷,完全不知東西南北。到家之前,頭猛烈疼穿到心胃,她趴蹲在水溝前,吐光了肚子裡所有的食物。 路燈頂著鏽駁的小鐵帽,冷白的光照在方圓,蚊蚋飛舞,沒有方向的莽撞,由黑夜到天明。 路燈外的世界則是陰暗,幾隻螢火蟲明明滅滅,速度快得以為是錯覺;錯覺多了,是一片捉摸不定的美麗。 生命,到底是真實多?還是錯覺多?以為我們的力量真能改變一切嗎? 涵娟又見到承熙了,他正獨自在球場投籃,踱躍反復,一次又一次最拿手的擦板長射。得分又如何?仍只是寂寞二字。 她站在樹叢中,身後的鐵絲網爬滿牽牛花,淡白的紫皆垂睡著,像做著好夢的天真孩子。隨手摘下一朵,也等於摘下它即將盛開的明天。 一個多月不見,他的皮膚變黝黑,肩膀仿佛寬了兩倍。有沒有長個子?不清楚,因為他一向那麼高。 那渾身日曬的氣息,依然不減他天生的俊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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