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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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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不行,我要考試啦!"承熙停都不停地回答。 六年級那排教室靜悄悄的,只有幾下斷續的早蟬聲。承熙由一班跑到五班,如飛的身影驚動了一些苦讀的人。他要編什麼遲到的理由嗎?不!欺騙不是他的格調,被揍就被揍,反正他骨頭硬得很,死不了人的。 由教室後門溜進去,范老師竟然不在,四十多個學生都振筆疾書,只有最後一排的人注意到他的晚來。 他太急了,書包差點打到隔座的涵娟,她瞧都不瞧他一眼,專心一致考試。 攤開考卷,哇!那麼多算術題,他死定了!整整差了十六分鐘,就是鉛筆會飛也沒有用。被老師用教鞭打猶可忍,但待會交換改考卷,他怎麼有臉從涵娟手中拿回那丟臉的分數呢? 涵娟感覺承熙的心慌和歎息,本以為他今天請假、沒想到又冒冒失失出現是睡晚了嗎?一個有責任心的人怎麼會遲到呢?而且不是第一次了。 這份考題沒有太多技巧,練的就是速度,他才開始寫,再快也來不及了。她腦海裡不自覺浮現他被處罰的模樣一個俊挺出眾的男孩,頭手靠牆,讓比他矮的老師打屁股,說有多難看就多難看。 向來當領頭的人,不是很傷自尊嗎?連她都不忍……涵娟愈想愈心神不寧,眼往右角微瞄,見他僵硬的側臉,額際和唇角都冒汗,一粒一粒地顯示著緊張。 也不知是哪根筋不對,她一時衝動,竟把考卷挪過去,超越桌子中線,到他目光不得不看的地方。 承熙驚訝極了,望向涵娟,她頭低低的依然繼續作答,象牙白的肌膚泛著隱隱紅暈。他那因跑步而急促的心跳方才平息,這會又亂起來,宛如她下了一道命令要他抄答案,他只有中蠱般的乖乖照做。 作弊!涵娟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舉動。她一直是循規蹈矩的學生,連和李蕾最好時也只幫忙寫作業,考試這關絕對各過各的,不許破壞校規。為何此刻會為葉承熙違反原則呢?' 作弊?以承熙磊落的個性,即使會被打得天昏地暗,也不屑做此無格之事。但涵娟……他就是沒辦法拒絕。 兩人在榮譽考試中無言地共謀,班長和副班長,如果被抓到可是大禍一樁,范老師鐵會氣得七孔生煙,說不定還按校現嚴辦。 承熙想到卡片上美麗的天使,還有花圃裡那毀損的天使。涵娟是他的天使嗎? "謝謝你。"抄完後他輕輕說。 那天涵娟考丁滿分,承熙故意錯幾題,九十分也至少不必打屁股了。 這件事後,她仍是完美的好學生,他仍出他的鋒頭,作弊成了一種心照不宣,口頭上不曾提起,很自然地,也就納入他們沉默不可解的秘密記憶之一—— 第三章 一九六二年,夏天 臺北的午後日頭赤焰,盆地火焚似的,連向來愛追人車的野狗也奄奄一息,全窩在樹蔭底或水溝旁納涼。 中段及內巷的居民受不了悶熱的陋屋,乾脆帶著草席避到榴圳旁,有水有樹有風,希望能減輕一些暑氣。 承熙騎腳蹬車送貨回來,橋頭觸目都是人體橫陳的景象。有人不僅帶草席,連鍋碗瓢盆都一應俱全,恐怕已在圳旁露天住宿好幾日了。曾有警察來取締勸導,老百姓本省外省南腔北調齊嚷:"簡單啦,一戶發一台電風扇,我們就回家!" 發電風扇?不可能。但老天爺又不下雨,警察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隨附近坐轎車來回的大官去抱怨防礙觀瞻,有本事他們掏腰包送電扇羅! 惟一不怕熱的大概就只有小孩,他們在大太陽底下追逐,拔酊漿草、撈蝌蚪、抓小魚,笑鬧聲不斷。 承熙也停下來吹吹榴圳的風,他的一張臉早曬得黝黑,清亮的眼神顯得健康有勁。過去兩年多他又長高許多,頂著小平頭,一身壯實,好幾次被人誤認為阿兵哥,忘了他還是未滿十五歲的少年郎哩。 他抹抹汗,剛要跨上車,突然有哭聲傳來。不遠處有個小孩被大渠管的水沖倒,載浮載沉地掙扎著。 承熙立刻滑下斜坡,脫掉上衣涉水入圳,沒兩下就拉回那嚇壞的小男生。 此時岸上已圍聚一群人叫:"是誰家的孩子?差點就沒命了!" 牆公圳水流平順,沒有淹死人的記錄,只偶爾幾段較深處見過貓屍狗屍罷了。但已足夠讓人們編排一些繪形繪聲的恐怖情節了。比如半夜橋頭常有溺死鬼徘徊,拿冥錢等著買肉粽吃,就是流傳最廣的鬼故事之一——一 承熙胸膛以下全濕了,還沾著爛泥汙草,在小孩母親的道謝聲中,他穿回衣服。 "英俊少年,勇健喔!"本省阿伯誇他說。 "小夥子見義有為,社會有希望啦!"外省老伯說。 承熙有些靦腆,禮貌應幾聲就忙牽過他的車子,耳旁還聽見人問:"這後生是誰呀?長得真體面。" "內巷葉錦生的大兒子。"有人回答。 "那個好賭的葉錦生?呵,真看不出他也出好種哩。"有人笑說。 "可不是?會讀書會做事,人又孝順,生這個阿熙,勝過人家生十個。"有人插嘴:"他就讀旁邊那所附中,我們應該報告學校,給他一張獎狀才對……" 腳踏車騎遠,聲音也漸漸模糊。獎狀?他已太多了,從樓上貼到樓下,如果能換成獎金該多好,他家需要的是錢 他考上附中,曾是鄰里及葉家的驕傲。然而他們那一帶的孩子,小學一畢業多半當學徒或人工廠;少數能升學的;也都是實用的初職學校,沒有人做高中大學夢。因此,承熙的驕傲回到家裡就變成一次次的爭執。 葉錦生不喝不賭心情好時,會搭著兒子的肩說:"阿熙呀,你看到沒有!這眼前的一大片地,還有到大廣場旁的幾條巷子,以前全是葉家的。你儘量讀,讀到發財做官,再把這些地都搶回來。" 承熙聽說過,清朝時他們家祖先由新店山區沿著榴公圳開墾下來,曾是富甲一方的大地主。後來歷經日據時代和政府遷台,祖父幾兄弟不會守,逐一敗家後,才成了無立錐之地的貧民,困居在都市的一角。 可惜父親清醒的時候少,大部分是昏醉亂罵:"讀什麼書?讀書會飽嗎?人家隔壁的阿發十一歲就去鐵工廠,每個月新嶄嶄的鈔票入口袋,他阿爸都翹起腳做老太爺了。哪像你,長到今天連利息都沒收過,白白養你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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