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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一切,又歸於平靜。

  「無情碧觀」後面有依山的一片林子和水田,這些都是當年嚴鶯隨手買下來的,本只想替自己和妹妹留點後路,今天卻成為她們僅有的依靠。

  小小的道觀和林田,和嚴家未抄時的田地百萬畝及房屋六千多間自然不能比,但家破又被休離的兩姊妹,已經很滿足了。

  田是租給當地農民來耕種,道觀出租,地方上的人並不清楚她們的來歷,謠傳是官家有罪,婦女出來自求生路,做了女道士,修個餘生清靜。

  茉兒要養孩子,便在道觀後的林子裡蓋了一間白牆瓦房。這其間,她學會操井種菜!但大部分的粗活仍由小萍做,她大半還是織布刺繡。以前學來當一品夫人的手藝,如今成了謀生的工具,有時亦不免感慨。

  子峻已在淳化待了十天,他未驚動地方官府,怕那些來往酬酢會誤了他和茉兒母子的相處。一大清早,他就到白瓦屋裡磨蹭,陪兒子玩、學樵夫砍材或如江叟釣魚,晚上他再回天步樓獨眠。

  他覺得茉兒變了,以前的天真純摯及嬌憨求愛的小女兒姿態已不見,是歷盡滄桑,還是為母則強?總之,荊釵布裙和洗手做羹湯,使她平添了一種沉靜聰慧的美。

  這個茉兒,比以前在嚴府或任府,更顯示出自己,不再焦慮、不再彷徨,也令子峻更加心儀。

  由於這個新的茉兒,令子峻的心更沉澱。他知道京城裡有許多人殷殷地期盼著他回去,家中的父母、內閣裡兼恩師的舅舅、翰林院的歷朝策論、禮部裡的國之典章……曾經扛在肩頭的天下大事和理想抱負,已遙遠地竟不如茉兒的一聲嬌斥,或阿迢的牙牙兒語。

  他終於明白自己有多愛和茉兒長相廝守的日子了。

  可惜茉兒一直不給他好臉色看,到這兩天,因為要辦任良和小萍的婚事,沾了點喜氣,她才願意與他話家常,他自然趁此機會好好的表現一番。

  這秋陽午後,他陪著阿迢在柴木間玩捉捉迷藏,順便想著這孩子要何時啟蒙識字。突然,阿迢往道觀裡跑去,子峻怕會打擾到裡頭的女道士,連忙要追他回來。

  阿迢熟門熟路的,三歲幼兒機靈地鑽進縫中溜到大殿上,他對高牆上紅綠彩色人像最感興趣,那分別是太上老君、玄天大帝和女的碧霞元君。

  子峻在供桌下沒抓到兒子,見他又溜到一個刻著二十八星宿的大箱子後面。

  子峻抬起頭,竟見三副聯,分別是——

  雲裡觀音香綺羅
  霧裡觀音凝蘭蕙
  風裡觀音燕輕盈

  子峻對這三位觀音有些許的印象,但觀音乃佛教菩薩,怎麼會貼在道觀裡呢?哦!想必是儒道釋合而為一,常不分彼此了吧!

  忙著捉兒子,也來不及細思,見阿迢躲在箱子後不肯出來,他只好說:「快回家囉!有桂花糖吃囉!」

  這招果然有效,阿迢一聽,就立刻蹦跳到他的懷裡。

  走到白瓦屋前,見茉兒正在尋他們,手上拿著糖缸。

  「桂花糖!」阿迢高興極了,掙扎著要下地,迫不及待地伸手往糖缸裡取糖吃。

  看了茉兒的笑容一眼,子峻忍不住說:「讀遍萬卷聖賢書,不如這淡淡八月桂花香。」

  茉兒知他的意思說:「你也出京太久了,再不回去,公私都不允許的。」

  「有你和阿迢,我才願意回去。」他一再的表明。

  「嚴家此時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我何必去自取其辱?」她苦澀的說。

  「他們若打你,就是打我,我絕不會再讓你獨自受苦。」子峻又說:「不!不受苦,我只給你幸福。」

  此時,阿迢吃完糖,指著門外說:「划船……」

  這是阿迢的習慣,近黃昏時,都要到湖上玩玩,看水裡的金波蕩漾。

  有些話反覆說著,其實心裡都明白。他們沉默地到湖畔解船,劃向江心,子峻撐篙,阿迢坐在母親的懷裡,偶爾指著雲天中的大雁和戲水的野鴨。

  爭什麼呢?千古是非心,不過是一夕漁樵話而已。

  「我們去天步樓吧!」茉兒突然說。

  子峻先是詫異,再是微笑。這是十天來,茉兒第一次要求回天步樓。他很快地轉個方向,朝南岸而去。

  河道清淺,蘆草已花白,猶記那字聯——雲開當空日,共秋水一色;蕭吹玉人心,到明月三更。

  最始的初衷和執著,歷經驚濤駭浪,仍成了最後的初衷和執著,不就像一曲最美又充滿詩意的歌嗎?

  秋霧又隨風聚散,彌漫在大湖上,翻湧如滄浪,隱隱約約地可見著他們的小舟。但不一會,舟去茫茫,可天地依然自在,因為知道他們登上的,是生命中追求的「天步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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