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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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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清晨,霧嵐尚遮著天光,燕姝醒來,一時間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只覺被褥舒服,石屋雖簡陋,卻也乾淨清爽。向左望,那兒睡著一個人,濃眉峻鼻,胡碴微生,她不禁研究起來。 他總是不顧禮教,認定她為家人,倚了她從不生分,這情意竟讓她死後的魂魄,第一個來尋他嗎?他快樂嗎? 忽然,他的黑瞳對上她的明眸,手伸到她的臉龐,竟是暖熱真實的,她驚異極了,「我不是死了嗎?」 遲風看她一會兒說:「死了嗎?我也不知道,反正死活我們總是在一起。」 燕姝坐直身,想弄清來龍去脈,手上的傷反覆審視,海潮浪花的頂滅感逐漸憶起,「我沒有隨燕子走嗎?」 「我不許,我統統都抓回來了。」他頓了一會兒,歎口氣說:「我終於瞭解嚴鵠那種錯愕了,當你拿著劍刺向自己時,任何人都拿你沒轍。」 「這不是你要的嗎?你那麼恨我。」她想起從前。 「我要的?你或許從來不明白我要的是什麼。」他自嘲地說:「我並不想反嚴,也不希罕總督,一切都是為你而做。沒錯,我曾相信你的背叛,也恨透了你,但與其讓恨遠在天邊,糾心扯骨地痛,還不如將恨帶到身旁,日夜折磨,也比什麼都空好。」 「甚至想把我碎屍萬段,吃進你肚腹裡?」她提及這段話,仍有那激動澎湃感。 他也感覺到那克制不了的情,緊緊地擁她入懷說:「你很清楚我不會殺你,即使我站成了石頭也下不了手。欺騙也好、背叛也好,絕不饒你也好,我都認了,誰教我把命都託付給你呢?」 「我並沒有背叛和欺騙。」她推開他正色的說。 「你大哥什麼都說了,是我錯怪你了。」他說。 「我大哥?他也到無煙島了?」她的腦袋一片空白。 遲風將她落海後的種種,及昏迷七日的事簡述一遍。見燕姝愣了好一會兒,他又說:「你的『風裡觀音』已成為過去,你只能跟著我,你會難過或遺憾嗎?」 「不會,不再當『風裡觀音』,我還松一口氣呢,」燕姝有感地說:「我最近才覺得,皇上御賜的觀音像詛咒和牢籠……其實,我也說不上來,直到我到了大海上,才明白世間也有許多自在無拘的地方,比如東番女子,真是有意思極了。」 「我還等著帶你繞東番一周,我猜它像是一顆甘薯,你想和我去嗎?」他期盼地問。 「你讓『風狼』消失,你去哪兒我都相隨。」她說。 遲風瞪著她,眼裡隱隱又浮現出不羈的倔強神色。 燕姝乾脆提醒他,「你櫻子姨說過,我不忠不順,要娶我為妻,你必須考慮清楚。」 「不忠不順也好,我……」他驀地止住,似才發現自己說什麼。 「你也認了?」她替他接下去,並泛起甜美的笑容。 天更亮了,燕鳥競啼,海浪嘩嘩。猛然,屋外的「阿奴」睡醒,開口就叫:「殺又拉拉!阿你的頭!」 「我一直沒問過,阿奴常常喊的這兩句倭話到底是什麼意思?」燕殊問。 「兩年來,你終於感興趣了?」遲風快活地說:「殺又拉拉是『再會』,阿你的頭是『謝謝』,是倭人民間的用語。」 阿奴彷佛聽到有人在談它,伸展著鮮紅翠綠的羽毛,在窗口亮個相,呱叫一聲。 燕姝有所感地說:「告訴我阿奴的故事好嗎?」 「阿奴是一個佛朗基傳教士由暹邏帶來送給杉山藩主,藩主再轉送我的。傳教士是什麼?哦!是一種西洋宗教,說他們的教主為眾民釘上十字架,以後你到澳門會碰到。」燕姝對這教主很好奇,遲風難免要解釋一下,卻只簡單的說:「總之,八年前我義父遭難,船沉時,阿奴被胡宗憲占為己有。後來聽說到了嚴世蕃女婿袁應樞手上,等胡宗憲一倒,又歸還我啦!」 「小小的阿奴竟能在仕宦豪門中穿梭自如,太厲害啦!」她笑著說。 「沒錯,它看盡一切,卻不必承受一切,也算是它的幸運。」遲風說。 阿奴撲兩下翅膀,又在窗前搖尾巴,那天真笨拙的模樣令人發噱。它當然沒意識到自己和嘉靖的三位觀音都巧妙地有過關聯,其中一位,還為它認真地寫過一篇「鸚鵡賦」,將它比成碧海珊瑚…… 雞啼數聲,櫻子習慣性地起來梳妝,再打理一群漢子的整日生活。當她走到小廟前,東海日出煌煌,粉紅霞光漫天,而巨岩上,是遲風背著尚無力行走的燕姝,正一起欣賞著朝陽,沐浴著三月的溫煦,繾綣相依,如將比翼雙飛。 不忠亦不順,燕姝仍不如平戶女子般令她滿意,但無法否認的,全天下也只有燕妹能制得住遲風的狂浪野性。 而且,憑良心說,他們的確是她見過最美麗的一對人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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