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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第五章 相信

  黯鄉魂,追旅思,
  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
  明月高樓休獨倚,
  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范仲淹·蘇幕遮

  夢中的狼已不再奔躍,沒有威逼人的危險,天地遼闊,它馴服地坐在她身邊,眼眸內的野性逐漸隱斂,正溫柔地注視她。

  然後,它遮掩銳齒,用濕潤的舌頭輕舔她的粉頰……

  「不要!」她偏過臉,雙手使勁地揮。

  有人驚呼,燕妹倏地張開眼,見一小丫鬟端著藥站在床前,差點被她的動作打翻了碗碟。

  「王姑娘,該吃藥了。」小丫鬟怯怯地說。

  「謝謝,我自己來就好。」燕姝的心茫茫的猶在夢中。

  到此刻,她仍不習慣這房間俗豔香旎的擺設,尤其是宮燈上的裸女圖。已經十日了,向來健康的她,早覺神清氣爽,偏偏遲風認為她尚未痊癒。

  「我總不能交給他一個饑寒交迫,又病得半死的妹妹吧?」這是他的理由。

  燕姝初次明白這是妓女樓時,心頭立刻浮現假師姊麗花的話,心中感到極度的不安。

  那時,遲風的解釋則是,「我們海上兄弟集會,只有龍蛇混雜的妓戶才不會引人注意。」

  她願意相信他,幾日相處下來,他不時顯示出內心的善良,例如連夜背她找大夫,盡心醫治她,雖然他為人狂妄,不懂得忠君愛國,倒也是個重誠信、講義氣之人。

  她也慣於隨遇而安,這兩年在媽祖宮和善男信女接觸,也見過世面,不會被妓戶嚇到,更何況她所在的院落十分隱密,完全看不到歌酒狂癲的場面。

  吃完藥,燕姝拿出媽祖像繼續繡。當她昏迷醒來時,發現包袱仍在,不禁對遲風多了一份感激,瞧他粗魯不羈的模樣,沒想到也有細心的一面。

  這些天,她偶爾在午寐時上睜眼,就見他坐在窗口,借著日光安靜地讀書。一個海寇如此的專注於籍冊,是要向她證明他亦是有才學之人嗎?至少那畫面很動人,令她心裡暖洋洋的,不由得發出了由衷的微笑。

  有一回,她甚至忍不住問:「你在看什麼書?」

  「『日本一鑒』,是我從胡宗憲抄家時得來的。」遲風說:「我只要找其中一段『夫小東之域有雞之山,山乃石峰特高於眾,中有淡水出焉』,那分明就是指東夷大島。」

  「聽起來很美呀!」燕妹其實並無概念。

  「東夷確實是宜人秀麗,蒼蒼鬱鬱的終年常綠,山高水湍不可測,充滿神秘風情。」遲風極有興致的說:「在佛朗基人給我的地圖上,東夷的形狀像一隻會飛的蝴蝶,我怎麼看都不對。雖然我不是滿腹經綸,但提及大海,沒有人比我更瞭解了。」

  「李大哥……」她想問一些伯岩大哥的事。

  「我一直想告訴你,別叫我李大哥,我在陸上的名字是蔔見雲。」他打斷她說。

  「蔔見雲?」她重複一遍。

  「沒錯,我有兩條船就叫『水盡』和『南天』。」他笑著看她。

  「哦!『水盡南天不見雲』。這不是李白洞庭湖的詩句嗎?」她立刻猜出說。

  遲風臉上的笑容更大了,很滿意她的靈慧和默契,「李白是唯一能入我腦的詩人,有我喜歡的灑脫豪邁。」

  「還有呢!洞庭湖詩中有一句『南湖秋水夜無煙』,可是無煙島名的由來?」她又說。

  「我的學問就沒到那處了,無煙是原有的地名。」他眼中有著欣賞和愛慕。

  這樣「知書達理」的遲風並不常見,多半時間,他是舶主的霸然悍氣,言詞果斷,行事乾脆,老成而無情。私底下,他或許愛譏諷,但就像在山中的日子,是個任性自負的大孩子。

  如此多變的人,燕姝亦是首見,且深受吸引。會令她微微感到不舒服的,是他和清蕊在一起時,隨便到失了分寸。

  清蕊也讓燕姝大開了眼界,她長得柳眉杏眼,脂粉勻稱,身上總飄散濃郁的丁香、麝香味,嬌俏至極,每次見到遲風,總是媚眼盈盈,而他似乎也不反對美人的殷殷垂愛。

  而清蕊待燕姝就極為苛刻,嫌她額頭有疤,身材瘦弱,正經八百,沒半點風情,最悲慘的是,她竟然沒裹小腳!

  燕姝哪懂得青樓女子的那一套?但她秉著寬愛天性,說清蕊胭脂太劣,還教她做一種可光面去皺的香澤膏。

  「要青木香、白附子、芎蘭、白臘、零陵香、白芷、茯苓、甘松,再以羊脂及水酒慢煎。」燕姝習道煉丹,偶爾會取得的偏方,但她自己並不用,只是有興趣研究罷了。

  清蕊愛美,立刻眉開眼笑,馬上對她露出巴結的態度。

  遲風大為訝異的說:「清蕊仗著人面廣,會服一個深宅閨秀,也只有你『風裡觀音』做得到。」

  他的讚美總會使燕姝特別貼心,那他……是否也「服」她?嗯!他的名裡有個風字,很適合做她的「順風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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