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言妍 > 琉璃草 > |
二十六 |
|
「夏家不可能會同意的。他們年年催婚期,送的是貴重的禮,非常在意這門親事。」她試著說:「他們既守信諾,我又如何提出退婚的要求呢?」 宗天沒想到她小小的腦袋裡,竟有這麼多固執的想法,像千年樹的根,深深紮進土裡,拔都拔不出。 「反正我說什麼,你都有理由反駁。」他神情沮喪地說:「你東一句範家,西一句夏家,為了他們,你真寧願犧牲在封建婚姻下,過著沒有自我的生活嗎?」 「我一直認定自己是夏家的媳婦,從來不覺得那是犧牲,這些話都是你說的。我當然有自我,我父母教我要守信守義……」湘文感覺自己快崩潰了。 「去他的信!去他的義!」他盯著她,強迫她抬頭,「看著我!這個有自我的你,是真的快樂嗎?」 湘文的肩被他抓得好疼,心中更添委屈,有些失控地說:「我本來是很快樂的,但你出現後,說這個又說那個,弄得我好心煩,好痛苦。我的命運都已經決定好了,你為何要來顛覆它、破壞它呢?」 她的反問讓宗天連退好幾步。所謂話如利劍,他第一次嘗到被狠狠刺傷的滋味,於是再也顧不得不理智、冷靜或任何耐心,他激動地說:「弄了半天,原來我只是顛覆、破壞,只是你的痛苦?所以你自始至終都對我無情,從頭到尾全是我個人的一廂情願、自作多情,是不是?」 「我……我不懂什麼有情無情,我只知道女子有三從四德,有女誡女則; 而你要我做的事,都是為社會所不容的……」湘文說不下去了,他臉上的悲傷憤怒讓她又難受又害怕,淚水不聽使喚的撲簌簌地掉下來。 她像孩子一般,在古柏樹旁哭著,沾濕的睫毛眨著淚凝的眸子,楚楚可憐,教人不忍苛責。 她的硬咽聲聲敲在他耳裡,他如消了氣的皮鼓,長長地歎一口氣說:「能說什麼呢?我現在才明白,我們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你在封建高牆之內,我在高牆之外,雖共飲著汾河水,共看著扮河日,但卻相差了幾千幾百年,永遠無法交流,無法溝通。」 「我……對不起……」湘文覺得好內疚,愧於她的落伍、守舊、怯弱及不夠勇敢。 「不!該說對不起的是我。」宗天收起臉上所有的表情,淡淡地說:「我一向自以為是,常一意孤行地去打擾別人的生活。原諒我的一時忘情,我以後再也不會『破壞』你高牆內平靜的日子了。」 這不正是她要聽的話嗎?但她不僅沒有放心,反而更淚眼模糊,更難以自持地說:「不,是我不好……我無法對家人狠絕,只有對你狠絕了……」 「不要再說了!既拆不掉高牆,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宗天轉過身,捏緊拳頭說:「你不必憐憫我,替我難過。大丈夫何患無妻?我只不過是看錯了人,又如何呢?」 是呀!大丈夫何患無妻,她又何必傷心欲絕呢?以宗天的堂堂相貌,多少姑娘心儀于他,現成就有一個慧梅,她怎麼忘記了? 「你出來很久,也該回去了。」他下了逐客令。 湘文沒動,因為她好疲憊,腳如千金重,眼睛也看不清楚方向。 他沒有再趕她,兩人各據一方,無言地站著,任山風吹拂,任林葉楓楓。 直到等得不耐煩的芙玉尋來,步步踏在小徑上,才驅走那一份茫然與寂靜。 「我該走了。」湘文低著頭,不看芙玉,只輕輕說:「你在這兒陪他,我自己會回去。」 她逕自行向來時的山道,纖纖的身影如一片落葉,彷佛歷經了生死,如此脆弱,又如此沉重。 「你還不快去陪她?」宗天突然一聲催促,「至少要看她平安到家!」 芙玉立在巨石旁,左右為難。後來禁不住宗天嚴肅冰冷的眼神,才匆匆尾隨湘文而去。 如此一來一去的,她這局外人也不知不覺帶著一身濃濃的愁慮了。即使訂了親,將為人婦,芙玉發現,她對感情的事,仍一無所知。 端午佳節,戶戶掛上艾草及菖蒲,家家飄出粽子香,女人趕制香包,男人備雄黃酒,整個汾陽城有煥然一新之感,但最令人興奮的,是河口的龍舟大賽。 一大清早,汾河兩岸便被各地湧進的人潮擠滿,處處鑼鼓喧天,語聲沸騰,大家的目光全彙集在河的中心。 「咚咚咚咚咚……」一條豔青綴藍的船劃浪而過,它的旗幟尤其醒目,絳紅面上雙龍交會,在烈陽下,不斷閃耀著金光銀芒。色彩之美,力量之美,還有飛馳在水天之間的美,讓人揮汗奮力喊著。 「加油!汾陽城加油!扮陽城第一!」 宗天咬緊牙根,努力劃槳。這一個月來,他不是專致行醫,就是賣命練習比賽,唯有如此,他才能忘卻對湘文求之不得的挫折,也才能逃避家人一聲聲的催婚。 劃吧!槳所過之處,水若無物;他所過之處,情也若無物,沒什麼東西可以綁住他,他將一飛沖天! 四周的歡呼聲恍如遠方的轟轟滾雷,他看見插在水中的黃色錦旗,知道是奪標的一刻。舟裡的槳手都已瘋狂,宗天爬上龍頭,心跳快過鼓鳴,隆咚隆咚的,在他的腦海化成湘文湘文……他的身體騰空而出,手直直向前伸,像要抓住某種不可能…… 他的琉璃草,勿忘我,高牆之內的湘文! 「啪!」他拔起了鏢旗,揚向天空,用力的揮搖,以壓去內心的虛空。 「我們贏了!我們得了汾河南岸的冠軍!」有人叫道。 「再等汾河北岸的冠軍出爐,我們就可以一決勝負了。」又有人說。 「汾河北岸哪比得上我們,對不對?」這回是克明的聲音,他還拍拍宗天的肩說:「咱們可有小秦大夫這個福星呢!」 一片歡樂聲中,只有宗天一個人是不笑的,他板著比平日更嚴肅的臉孔,下船後,來到供應茶水的休息區。 汾陽各家的姑娘,全一反平常的閨秀作風,花枝招展地又備毛巾又送茶,還可以乘機向心目中的英雄表明心跡。 芙玉迎向克明,湘秀迎向她才訂親的曹少爺,而遞給宗天茶水的是面帶笑容的慧梅。 在這麼多鶯聲燕語中,獨獨缺了一個湘文。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