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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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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乾脆,聽完她的話之後,掉頭就離開,一如出現時的神秘無由。 好奇怪的一個人呀!接下來的路程,她無法把他由腦海中移除,不斷想著他的模樣和舉止,都不是她所熟悉的、或容易歸納的類型。 外省人面孔,她大膽下了結論。因為他有一張長型的臉,廣闊的額頭,挺直到見骨的鼻樑,狹長內雙的眼晴,薄薄的唇,下巴硬得像高山的棱線…… 還有他的身形,除了高之外,走起路來厚肩寬背的,很有架勢,像軍人。對!他也有軍人的嚴峻少言,加上一點人在天涯的滄桑感。 不曉得對不對呢?她倒是想得有些太入神了…… 晴鈴生長在本省家庭,雖然學校也有外省同學,但他們都飄浮不定地轉來又轉走,並沒有留下太多的記憶。直到她長大,來臺北念護專,又當了護士,才真正接觸到各種省籍的人。 而她生活一向單純,家裡又保護得很好,因此所謂的各種省籍,也都只限于醫生、同事、病人的職業關係,沒有再近一步的交往。 但這並不妨礙到她學會由外貌、氣質,來辨識一個人的能力。 這要感謝她上過的解剖課,雖然是挺痛苦的經驗,但很有用。到此刻,她仍是純粹好奇的心理,那個偶然相遇的蒼白男子,說實在還滿英俊的,與她周遭的男人都不太一樣…… 晴鈴還來不及想會不會再見到那位蒼白男子時,他正在趙家那扇綠漆剝落的門後瞪著她。 意外的近距離,她發現他比想像中的年輕,歲數可減至三十歲左右;那警戒的眼下有明顯的黑圈,臉稍稍浮腫,下巴也青青的帶幾條刮痕。以護士的直覺,他不是嚴重的睡眠不足,就是健康情況不太好…… 「阿姨,是那個抱我的叔叔耶!」旭萱先出聲。 晴鈴驚醒般,立刻退後一步問:「這不是趙林秀平的家嗎?」 她才說出第一個字,他就讓開了,秀平迎出來說: 「是衛生所的陳小姐呀,一陣子不見了,還有萱萱小姐,請進!請進!」 屋內陰暗,有股淡淡的黴味,狹小的空間因為沒有幾樣家具,還算整齊。一歲多的敏敏站在竹子做的手推車裡,興奮地張大眸子看多出來的人影。 旭萱跑過去,牽起嬰兒的手說:「我媽媽幫敏敏做了布娃娃,給她當玩具。」 秀平正在倒水,說:「你們真太客氣了!」 「萱萱好喜歡敏敏,說一定要來看她。」晴鈴適應微弱的光線後,看見那名蒼白男子坐在飯桌最裡面的椅子,臉向著唯一的窗戶,一貫的沉默無表情。 秀平發覺晴鈴的注視,連忙說:「喔,范先生是我先生的……朋友,他人到臺北,順便來看看我。」 那位范先生並沒有給晴鈴正式招呼的機會,站起來說:「我還是先出去一下,等會兒再回來。」 猜對了,外省人!聲音雖然低沉沙啞,卻是標準悅耳的國語。 晴鈴正想聽秀平提更多關於范先生的事時,旭萱拿出了信封裡的彩色照片。 「照相館老闆要我帶來,免費送給你的。」晴鈴解釋。 秀平挪到窗前,借著那點亮光反復細看照片,眼眶泛出淚水說: 「我家敏敏真有那麼漂亮嗎?前些時候她爸爸寫信來,說要看女兒的照片,我們才去拍的。不然你想,我身體不好,家裡又亂糟糟的,哪有心思去做這些呢?」 秀平的丈夫正在監牢服刑,服什麼刑,也沒有人說得明白。 就是去年敏敏剛滿月時發生的事。趙良耕為女兒報戶口,被查出以前違反軍令的舊案,早懲治了,人也退伍了,卻又莫名其妙以通匪之嫌被抓。 事情一旦與軍方有關,朋友走避,消息封鎖,家屬除了乾著急外,完全束手無策。丈夫生死難料,秀平自身又無依無靠,內外煎熬之下引發了精神衰弱症,不但丟了紡織廠的工作,連餵養孩子的母奶都沒有了。 唉,本來是個才要起步的幸福家庭,卻被飛來的橫禍打散。 晴鈴望著瘦弱憔悴的秀平,二十六歲的人,也不過比自己大三歲,看起來卻像老十歲不止,憂傷真會壓垮人呀。她柔言安慰說: 「敏敏真的非常可愛,外面人人都誇讚,下次你應該到照相館去看,好風光呢!為了這樣一個寶貝女兒,你一定要好好振作才對。」 「唉,我是個歹命人,從小做養女就沒有一天好日子,總希望將來自己有家庭後,生個女兒能像公主一樣照顧打扮……」這一說秀平更悲從中來,眼淚簌簌落。「誰知道就這麼倒楣,所有壞事都輪到我,真歹命呀!」 「歹命人更要改運,第一個身體就要顧好,人才會有元氣。」晴鈴一邊準備溫度計和血壓器替她檢查,一邊鼓勵說:「多吃多睡,心情放寬,再加上我們給你的營養品、營養針,很快就會複康,也能回工廠做事了,你要有信心一點嘛!」 接著,再一一解釋帶來的物品,填些報告,並約好照X光片的時間。 晴鈴拿出裝著錢的信封說:「這是惜梅姨、敏貞姊和我的一點心意。」 「你們已經幫我夠多了,我不能收,而且我有貧戶卡,每個月有錢領……」 「這是給敏敏買東西的。」晴鈴按下她的手說。 旭萱前後搖著竹推車,敏敏發出快樂的呵呵聲。 晴鈴抱起女嬰,親親她奶香的臉。天底下總有許多不完美的事,不都說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嗎?她以前在家族的羽翼下,根本無從體會,會念護校也是因為讀了《南丁格爾傳記》,感動於那種奉獻犧牲的精神,嚮往中帶著浪漫的情懷。 但真正加入訓練和工作後,才明白那是與苦難俱在的,不優雅也不美麗,常常只有消耗和疲憊,甚至要忘了自己。 她第一次受到衝擊,是到「結核病防治院」實習時,肺結核的死亡率仍很高,她被一幕幕接踵而來的生離死別嚇到了。無論有多高明的醫術、多仁慈的心腸,病魔來襲時,也只能呆站著看它吞噬,人能做的如此微渺。 那些日子她常失眠,長夜被絕望的病人和家屬們佔據著,輾轉反側,一遍遍問著生命的意義,想著是否要離開這折磨人的工作,回到安全光明的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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