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言妍 > 情靈 >
三十六


  小範沒興趣?不敢上馬家吃飯?麗香講親事的對象不是雨洋?

  天呀!那雨洋為什麼表現出一副煞有其事的樣子,害她心碎成片片——

  她也立即明白了,是想以謊言騙她回臺北,怕他的黑暗拖累她嗎?

  笨死了!笨死了!幸好她沒有真的一時衝動氣回家!

  桂枝這一揭穿,也將晴鈴過去十幾天辛苦築起的自我療傷和保護城堡,無論是竹的、木的、泥的、石的、銅的、鐵的,全都摧枯瓦解。剎那間,忘了單身生活的決心,也不想男人可恨了、也不要自由快樂了,那顆寸寸揉碎的心,又奇跡似的恢復原狀!

  「……我得到工寮送藥。」桂枝的話終於又進入意識。

  「什麼?工寮嗎?我去!」晴鈴主動說。

  一心想更接近雨洋,她不等桂枝反應,拿了藥就跑下長坡路,腳不著地像要飛起來,還能聽到翅膀啪啪響的聲音,看到羽毛透亮的光芒呢!

  近午日頭頗為毒烈,晴鈴到橋邊時已香汗淋漓,不得不停下來喘氣。

  初次到工寮的這一頭,遠遠看是好幾長排的鐵皮屋,空間狹窄,有臨時住所的拼湊和簡陋,遠不如職員宿舍的整齊寬敞。

  原本蒼翠的森林到這兒也光凸不毛,可能和養雞鵝、墾地、砍伐有關。

  大白天的,男人女人全上工,只留下老婦人們帶著小孫子。

  晴鈴送完藥,又試問雨洋的住處。

  「在單身工寮那裡。」老婦人們紛紛指著,並叫一個較大的男孩帶路。

  單身漢的居所又更不講究了,屋內連隔間都沒有,上下兩排大通鋪,地面凹凸不平,牆壁條條裂縫,充滿黴腐和臭汗味,幾隻蒼蠅嗡嗡繞著。

  男孩往裡面跑,拍拍左下鋪第四床被褥,是全屋光線最佳、最乾淨的部份。

  「謝謝你。」晴鈴摸摸他的頭,並給他口袋裡隨時會預備的糖果。

  雨洋一向都把枕被折迭得方方正正,以前在永恩宿舍也一樣,並沒有一般男人的邋遢髒亂,說是軍隊嚴格訓練的。

  仿佛跑到終點的人,力氣用盡,她雙腿發軟,先坐在他床上,仿佛能聞到他的味道;手輕輕摸著,仿佛能觸及到他。

  枕頭下有東西,取出一看,是那本摔過的《零雨集》,原先散了頁,有人用漿糊和針線費心修補過,她鼻酸眼濕了,這寶貝可差點被她毀掉呢!

  不舍離去,她又蹲下翻看他床底的箱袋,卻發現床板上有刀刻的幾個字。靠近細辨,竟是一句「多情苦」,又一句「無情更苦」,還有一個小小的「晴」……淚水迸了出來,這個憨人喔!

  明明心裡是在乎她、喜歡她的,為何偏偏要講「無心無情」那一套,任她再如何柔情百繞,都系掛不住,只辛苦地繞成一個零……到底什麼才能停止他那可怕的虛空和黑暗呢?

  她用指尖反復摩挲那些字,還不夠,人乾脆平躺在他的床上,枕他的枕、睡他睡過的每一寸,想像他每晚的思念和煎熬,感覺好近他的心,近到她心也疼……

  屋縫篩進的幾絲陽光舞著細塵,她深深沉醉,忘了此時此地,忘了身在何處。

  突然上鋪有人咳嗽,一個男人的頭俯望下來,張大眼詫聲說:

  「是誰呀……啊,是護士小姐……呀,陳小姐……」

  不曉得誰比較尷尬,她驚跳起來,頭去撞到床架,痛也來不及叫,問:

  「你……怎麼沒去上工呢?」

  「感冒發燒了,昨天還去拿藥,陳小姐忘記了嗎?」那人依然目瞪口呆。

  印象很模糊,姓名也不知道,重點是剛才那一幕,他看了多少?

  「呃,我來送藥給範雨洋的……」但沒有藥,只有幾包糖,理由不成,她又慌張說:「呃,範雨洋要複檢,我來通知他……」

  那人會相信嗎?哪有三番兩次複檢,來通知又隨便躺在男人床上的?

  有沒有可能他吃藥睡昏了,什麼都沒看清,以為在作夢?

  但如果看清了,會以為她是怎樣的女孩?又會如何告訴雨洋呢?

  晴鈴火燒臉頰肩脖般,冷靜不了,心愈慌人愈亂,只有狼狽地逃離工寮區。

  雨洋靠在晴鈴宿舍的門外,她不在,他等著。

  半圓的月亮在兩個屋簷間凝視他,已經好幾晚了,似不停跟蹤的窺探者。

  十幾天來,他試著離開,行囊都帶齊,沿著河又跨過山到別的礦區,打算一去不復返;但往往做不到幾天,又情不自禁地回到這裡來,是為了誰?

  只有月亮知道,每夜對望,嘲弄他那可憐又可笑的心事。

  今天才進工寮,他那群兄弟們已經七嘴八舌大肆哄鬧和渲染,說護士小姐躺在他床上的事,使他不得不承認晴鈴是他的女朋友,以保護她的名譽。

  從那時起,他腦裡裝不下別的東西,內心的聲音反復說:

  唉!晴鈴,你又闖禍了!怎麼不回臺北呢?怎麼又卷起一次比一次強的漩渦呢?

  我可努力試了又試呀,再也沒有抗拒的力量了!

  遇到你,我就像火柴棒築成的人,不碰沒事;一碰,即使是輕輕的,也會全盤皆倒。

  禁忌的世界,太平之世,有碧空麗日花草蝴蝶,有靜謐長巷尋常人家,對滂沱大雨中來的我是多麼大的誘惑,你明白嗎?我們只有共沉淪了……

  八點多,在桂枝家吃飯和做窗簾的晴鈴,踏著月色歸來。

  一見到雨洋,她忐忑不安的心一下跳到最高點,咚、咚、咚——他甚至等不到明天,是不是早上工寮的事已傳遍整個礦區?在她背後早已人言鼎沸了?

  沒錯,以颶風速度傳著,人人皆知,只好說他正在追求她,非來找她不可了。

  對呀,這是唯一的方法,否則這護士還有臉見人嗎?相愛,已不能再否認了。

  他向她走近,她再不顧一切,飛奔入他懷中,緊緊相擁,從許久以前就好想做的;不再頑抗,是多麼輕鬆快樂的事呀!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