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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知道了又如何?好不好又如何?」他聲音有些不穩。

  「我只希望自己早點認識你呀,四年前我在防治院就見過范老師了,偏不曉得他有個堂弟,真奇怪呀……」她繼續著:「如果認識你,我一定常常來看你,走那段長長的柏油路,帶你愛吃的湯圓、海鮮,送你想讀的書刊詩集……我還會寫信給你,告訴你外面所有的事情,直到你出來……」

  雨洋從沒有這種崩落的經驗,他幾乎相信她的每一句話。

  她如星如月漾水的眸子,仿佛一把利劍,刺穿他的盔甲,命中心臟,凡是能保護他的都碎裂,對她,他已沒有招架的能力;男兒長城,她可在一秒之內攻陷。

  「都已經過去了。」他勉強成聲。

  「有沒有人來探望你呢?」她堅持問。

  「我們這種政治犯不比一般刑事犯,有時連至親家人都遠遠避開,怕受牽累;我二哥因感染肺病,才沒有被拖下水。所以,敢來看我的人並不多。」她眉更深鎖,他又說:「不過,天底下仍有至情至性之人,我有幾位結拜兄弟不時會來探監,還在外面為我奔波脫罪。比如你姨丈丘先生就是很有情義的人,素昧平生,願意為我擔保,給我一份工作。」

  「我姨丈都知道?」她問。

  「他幫了很大的忙。」他點頭說。

  姨丈願意擔保雨洋,表示這是一個好人,值得冒險搭救。晴鈴原本沉重的心情一下輕快不少,說:

  「你被抓,是不是和寫楊萬里那首詩的人有關?」

  「他是我很尊敬的一位長輩,我上大學期間還在他家住過。」他停頓一會又說:「這只是一部份原因,事實上,最主要的是我在軍中留下的紀錄。」

  晴鈴睜大眸子,聽雨洋把那年前線叛逃事件很簡單地敘述一遍。

  「但你們五個人是無辜的呀!」她瞭解情況後忍不住說。

  「軍隊講團體紀律,不伸張個人的正義,尤其這叛逃牽扯到軍方的派系鬥爭,我們就如待宰的羔羊,橫或豎都是一刀。我二哥甚至說,如果那晚沒有去看勞軍表演,和我那三兄弟一起逃回大陸,或許更好些。」他說。

  她聽得楞楞的,詭譎的政冶風雲,都是單純生活裡聞所未聞的事。

  「告訴你這種種內幕,是要你明白我是個麻煩很多的人,為你自己好,最好遠離我。」雨洋歎口氣又說。

  「我和我姨丈一樣,不怕麻煩。」她毫不猶豫說。

  他定定看著她,眼底是海洋的澎湃,帶著深意說:「我覺得人無情比較好,多情是痛苦多。如我二哥,就因為太多情,在臺灣安定不下來,與當權者格格不入,常要受罪;而他大陸的親人也因牽念不斷,又得罪那邊的當權者,也在受苦。若能無情,也就無心,兩方快刀斬斷,各自遺忘,去擁抱新的生活,才是容易快樂的人。所以,當處在兩個世界的夾縫時,要懂得無情。」

  他說無情嗎?但他的語調中怎麼有如此深沉的無奈,濃濃地淹沒了他們……

  晴鈴緩緩走向他,坐在他身旁,右手心覆蓋在他左手背上,纖小白晰和粗大淺褐,溫熱和冷涼,不論外表或內在的對比,也都如此驚心動魄。

  省道天黑後車就少了,偶爾一輛趕南逐北的貨車呼嘯而過,必引來幾聲狗叫。但這一次有點不尋常,加入夜吠的狗增多而且拉長,原來是一輛黑轎車猛煞在半街中心,再停到招牌還亮著的旅舍前。

  一個人影沖下車,進入旅舍側邊留下的小門,找到在櫃檯打盹的老闆,急衝衝問:「陳晴鈴住哪一間?!」

  老闆以為碰見鬼了,尿差點嚇出來;揉揉眼睛,才發現昏黑中另外還有兩個年紀稍長的人,男的以溫文多了的口吻說:

  「失禮呀,半夜打擾,我是陳晴鈴的姨丈,找她有急事。」

  夭壽!都十二點了,閻王叫魂也不是這叫法!老闆咕噥著房間的號碼。

  那一頭雨洋正看著兩人交迭的手時,喧鬧聲傳來,他起身到門外查看,人卻楞在走廊中央,右臂本能擋著,想防晴鈴被發現。

  但太慢了,晴鈴隨後跨出門,層層陰暗裡走來的竟是姨丈、阿姨和……建彬大哥,不是在作夢吧?怎麼可能?

  所有人都因太驚愕而一時說不出話來。建彬那忿怒的模樣突然爆發,對著紀仁說:「姨丈,你看!他們還在同一個房間,三更半夜還在一起!」

  「別誤會了,我……」雨洋剛說一句,晴鈴便搶了話。

  「雨……小範剛剛才幫人修貨車回來,我只是拿熱水給他而已,才沒有三更半夜做什麼……」她也講得結巴。

  「我才不信,看他的樣子根本沒安好心眼!」建彬身材壯碩,和妹妹不太像,因為他反過來遺傳了母親的大眼睛和父親的下巴,此刻晶晶的黑眼珠怒瞪雨洋。

  今晚旅舍住宿者不多,但已經有人出來抗議太吵。

  「我們進房間再談吧!」惜梅趕著大家,臉上有深深的疲累紋路。

  這不是個好主意,但沒有其它選擇,五個人擠在雨洋的單人房內,更覺一觸即發的壓力。晴鈴儘量靠最裡面的塑膠櫥站著,緊捱的椅子由惜梅坐;雨洋則頂著矮幾,其他兩個男人一倚牆壁、一在床尾,像在圍抄他。

  「你們為什麼來了?電話裡不是都說清楚情況了嗎?」晴鈴已恢復正常,但也因此浮出某種不祥預感,她不敢看雨洋。

  紀仁張嘴,想想又對妻子說:「惜梅,還是你來講吧!」

  惜梅瞄一眼絞著手帕的晴鈴,再看低頭斂目摸不透表情的雨洋。

  她以前聽過這號人物,卻不曾仔細留意,今天面對面了,果然是另一樣氣質,明顯地異於她家族的男人。她以平鋪直敘的方式說:

  「晚上建彬吃完飯,想到你宿舍拿書,剛好管理員不在,怎麼也找不到備用鑰匙。他很急,因為需要一些資料。結果弘睿說他有辦法,就帶建彬從榕樹區走到最底的白千層那裡,說可以從後窗爬進去。」

  至此,晴鈴和雨洋已經明白了,他們眼神接觸,又瞬間錯開。夜路走多了,終於碰到鬼,只有硬著頭皮撞上去,先不去想後果。

  原來左眼跳的災,不是那場車禍,而是這個。

  惜梅繼續說:「還真的爬進去了,建彬就問弘睿怎麼知道這條小道……」

  「弘睿說晴鈴表姊常在這裡爬來爬去,到小范叔叔的房間!」建彬等不及接過惜梅的話,十分激動說:「這還成什麼體統?如果傳出去,我們陳家還要做人嗎?爸媽一定怪我在臺北沒把你管好,這害姨丈和阿姨有多為難,你想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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