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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雨洋無奈苦笑。若已發現干擾她思想的禍首是他,丘院長絕不會讓他們同車探監的,秘密何時會揭穿呢?

  有人敲晴鈴的門,她迅速鑽入房間,拉上窗簾去應門。

  雨洋站在黑暗中,聽見來人說:「你飯吃一半就回來,人舒服了嗎?」

  「好多了,肚子不痛了。」晴鈴說。

  「啟棠很擔心,人在外面,想見你,出來一下吧!」來人說。

  接著是關門聲,留下比想像中更靜的靜,足以感受血液流過的回音。

  汪數棠,雨洋見過,偶爾會和晴鈴在巷子散步,外表很體面的一個男人,但內心如何呢?他以前沒有好奇過,此刻卻很想去瞭解,包括這窗簾後晴鈴芳香雅致的世界,那走向丘家漸行漸遠的腳步,還有她遠在新竹的家人……

  而晴鈴為了能和他在一天結束前講幾句話,不惜撒下謊言。

  看樣子,他們兩個都朝身不由己的方向陷落,只是——

  在陷得多深之前,他們還來得及爬出來?

  又多深之後,將萬劫不復?

  彎彎曲曲地穿橋過鎮,這藏在臺灣北部層迭丘陵的荒涼地方,有如此筆直寬闊的柏油路也是詭異。於是飛鳥不來,稻穗不長,林木沒有枝葉,遠山沒有棲雲,光裸裸的,眼中所見唯小崗上重兵駐守的高牆碉堡。

  碉堡內的人也可以望盡方圓百里,連一隻螞蟻都不放過。

  晴鈴再次回頭,柏油路外站著雨洋。他不在會客名單內,無法再靠近一步了。

  敏敏以一條花被綁裹在秀平背上熟睡著。晴鈴手上大包小包帶給趙良耕的東西,其中最重要的氣喘藥,還是托百貨行老闆娘方杏霞由日本帶回來的。

  秀平氣色不太好,旅途上幾乎不說話;晴鈴仍有與雨洋同車的快樂,一點都沒有疲累感。

  今天允許探監的不只她們,前後皆有人影,大都踽踽而行,畢竟不是湊熱鬧的趕廟會,四野靜得沒有一絲生氣,冬天在這裡特別淒苦。

  路旁一個孤獨蹲著的小女孩引起晴鈴的注意,她不比旭萱大,外套和小臉都髒兮兮的,兩手抓著鞋口破了的紅腫腳丫,眼眸含淚。

  「小妹妹走累了,腳很痛,對不對?」晴鈴蹲下來友善搭問,順便左右尋找,猜那個也背孩子、手提包袱的婦人是媽媽,但她一直沒有回頭。

  這種地方反正不會走丟,所以媽媽也不管了吧。若不是手上滿滿的,晴鈴真想背她一程。

  「小妹妹,我們來數數,看誰能由一走到一百。」不忍棄她一人,晴鈴鼓勵。

  小女孩淚水轉著注視她,又望望遠去媽媽的背影。

  「小妹妹叫什麼名字?」晴鈴試著牽她的小手。

  「阿鳳。」小女孩嗚咽,站起來隨晴鈴的口令和腳步。

  到小崗下是陡峭的階梯,由阿鳳眼中大概是通天了。晴鈴更有耐心地和她玩數字,連秀平和那個媽媽疲倦愁苦的臉上都露出難得的笑容。

  晴鈴更覺心酸,那些男人到底做了什麼,要老弱婦孺奔波若此?

  碉堡大門站了兩個荷槍帶刀的衛兵,初看有些嚇人,但進去辦手續、查身分、填表格、繳交帶來的物品,一般都還和善。

  等待室不少人,光線灰濛濛的,更覺一切面目模糊。敏敏醒來,換由晴鈴抱她走來走去,怕她因陌生環境而嚇哭,待會見爸爸端個醜臉就不好了。

  正喂敏敏喝水和吃麵包時,阿鳳怯怯走來,晴鈴分給她一大塊靜靜吃,等待無聲無息,如幽靈之地。

  大概有一小時才喊她們的名字,終於輪到會客了。

  會客室內更陰暗,僅極高的屋頂有數片小天窗灑落幾絲的陽光。一排細格鐵網分隔成幾個位置,犯人和家屬分坐兩邊,在監視下談話。

  秀平一見丈夫,未開口就先捂著手帕哀哭。

  晴鈴沒見過趙良耕,而鐵絲網後那個瘦弱的男人似乎病得不輕,眼窩深陷,膚色浮白。她自我介紹說:「我是趙太太的家訪護士,幫忙帶小敏敏來的。」

  她並將敏敏臉轉向他,男人的眼中出現淚光,盯著女兒喃喃說:「真漂亮,真漂亮,和照片一樣……謝謝陳小姐呀,秀平信上常提到你很照顧她們母女……」

  一歲半的敏敏路上表現都很好,但畢竟太年幼,沒多久頭就動來動去。

  「傻丫頭,今天不好好看爸爸,以後長大就記不住我了。」趙良耕哽咽。

  「你胡說什麼?你當然要看著我們敏芳長大!」秀平止住激動說。

  「我這身體不行了,好幾個晚上都喘著以為撐不到天亮,是想著你和女兒才又一口氣順過來,誰知道明天又會怎麼樣……」趙良耕長歎。

  晴鈴稍稍退遠些,讓他們夫妻有體己話,她則掛念雨洋。他在做什麼呢?

  相會時間總是太短,警衛表明只剩五分鐘時,晴鈴快把敏敏抱過去,和父親再聚一次。當她走近時,聽見趙良耕低低說:

  「……你怎麼叫雨洋來呢?他最恨這裡,說死也不要再回來……」

  「是范先生自己要開車送我們來的。」秀平小聲辯。

  「他在牢裡吃了很多苦頭,以後……」趙良耕抬頭看到晴鈴,立刻住嘴。

  晴鈴半懂半不懂的,但內心已受極大的震撼。他們說的是此刻等在監獄外的雨洋嗎——還會有誰?不就一個開車的范先生嗎?他曾在這兒坐過牢?

  五雷轟頂般,她腦袋亂得無法思考,甚至忘了身在何處,整個人昏沉沉的。

  模模糊糊的,晴鈴連怎麼結束會客走下那長長的階梯都沒有記憶,人稍清醒時已站在柏油路上,正往回去的方向。她擋住秀平說:

  「你老實告訴我,不要騙我,雨洋是不是……坐過牢?」

  「你聽到了呀?真太不小心了!」秀平急急說:「呃……范先生是坐過牢沒有錯,但他是個好人,不是你想的那種……」

  「是哪一種?思想上的犯人嗎?」晴鈴自己先說出來。

  「我也不太清楚,就和我家良耕一樣,莫名其妙被牽連,隨便栽個罪名就說要感化教育,至少三年,范先生關了快四年,到今年六月才放出來。」秀平看晴鈴極糟的臉色,又說:「你千萬不要因此看不起他喔,他人真的很好,良耕就特別喜歡他,說他講義氣,再怎麼受苦也不出賣一個朋友。」

  會看不起他嗎?晴鈴分析不出此刻的心情,以前是混亂不清,現在則更纏結糾葛。他夢魘般不願再回顧的地方,為何又答應跟來呢?

  所以,初次相遇他會那麼蒼白憔悴的十足病容,,爾後,孤僻寡言、格格不入、舉止費解,隱身為永恩司機,執意住在鬼屋,慣於黑暗來去和低頭行走……

  他的罪名是什麼?一定和楊萬里那首詩有關,他也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政治犯?他反政府嗎?他叛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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