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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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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就是這種奴才性格,充滿阿Q,缺乏自尊自重的精神,缺乏明辨真理的勇氣,心理上低能無感,今天被羞辱了,明天還笑臉相迎……」雨洋冷冷說。 「範雨洋!」咸柏大聲打斷他,充滿警告。 這什麼怪話?什麼阿Q?晴鈴是生在保守臺灣家庭的女孩,自然沒聽也沒看過魯迅的禁書,但與奴才連在一起,又是低能無感羞辱,肯定是罵人的! 他竟敢罵她?好!愈罵她就偏要看!晴鈴拉起雲朋的手說: 「走!小范叔叔說他是阿Q,沒有勇氣,我帶你去看!」 雖然不明白意思,罵回去就對了!晴鈴任性的脾氣,在堅持讀護專、留臺北、任職衛生所、拖延結婚的過程中,已經表現無遺;如今多了社會經驗,人能幹了,偶爾也會流露出強悍敢行的作風。 她帶著雲朋都出門好一陣了,屋內的兩個男人仍對她的突發怒氣和急遽改變相對無語。是誰說臺灣女孩溫柔順從的?眼前這個可是陰晴不定,看似碧藍晴空,卻又常措手不及來個西北雨直直落,躲都沒處躲。 雨洋的目光久久停駐門口,咸柏則注視他,臉上浮起一層憂意。 西方殘破的夕照呈灰紫色,仿佛太陽磕了一跤,一天就失敗地結束了。 雨洋從咸柏那裡出來,整個人覺得疲累,腳踏車踩踩就半途坐在田埂旁的防空洞上休息。 這半圓筒狀的建築,日據時代用來避美軍轟炸,現在要防對岸侵略,內外生滿污泥青苔,想必已廢棄許久。原本預備秋收的稻田,則因房屋興建而面積大幅度縮小,連主人都無心管理,任乾草芒禾亂長。 他離開臺北的這幾年,一切都不停地改變,讓人比以前更茫然。幸好口袋還有一支煙,此時此地才不覺得太絕望;煙霧繚繞中,他想起與咸柏的對話。 他正在試用電鍋煮飯時,咸柏忽然提到晴鈴。 「我認識陳小姐有三年多了吧,那時候雲朋的爸爸還病著,我去醫院探望常碰到她,就覺得這姑娘很善良可愛;你別看她為病患把屎弄尿的,人家可還是望族出身的嬌小姐。」咸柏特別強調:「她姨丈是永恩醫院院長,父親聽說是什麼理事長的,追求陳小姐的人不計其數,她現在的男朋友是一位很優秀的醫師……」 「二哥告訴我這些做什麼?」雨洋終於插上電,打斷他說。 「沒什麼,談談吧!」咸柏知道他的個性,話不能說得太白,點到為止。 沉默地在屋後弄好晚餐,電鍋果然方便,米飯又不焦,兩人稱讚了一會。 病人有特殊食譜,鍋杯碗筷匙都需要分開煮食和清洗,所以雨洋不在此開夥。 「看你來了兩個月還胖不起來,到中華路餐館好好吃一頓,順便問問有沒有信。」咸柏吃完飯說。 最後一句話才是重點,雨洋吐出一口長長的煙。 中華路聚集著一票外省退伍軍人。全省各地剛簽離部隊的阿兵哥,一出臺北車站就直沖這排鴿子籠似的建築,找吃找穿找住找工作,交換著南北各種消息,在孤獨中依存取暖,在鄉愁中互相安慰。 他們也有千奇百怪的管道取得大陸訊息,甚至千轉百折傳遞家鄉信件,比如由香港日本闖關,或由民間漁船私帶,都是違反國家戒嚴法,出了事皆有通匪之嫌,不僅家書抵萬金,家書也抵生命。大家日思夜念總盼一信,到手時已破舊模糊,看內容又嚎啕大哭、捶胸頓足。 咸柏以前常常去詢問,十幾年來也只收過兩封由故鄉河北汾陽來的信。 第一封是妻女寫來的,彼此曉得對方還活著,咸柏情緒起伏太大,結果胃疾住院開刀;第二封是父母去世的惡耗,滿紙血淚斑斑,咸柏向西北方跪拜慟哭三天三夜,沒多久即感染肺病。 雨洋不知是否要慶倖自己的無牽無掛,雖然那是另一種虛無的痛苦。 他不會去中華路打探的。一方面仍有人監視,一方面謠傳大陸有鬧得極凶的文化大革命,此時若有家書也多半不是好消息,不得也罷。 有時想想,人生活到這種地步也真沒意思! 而咸柏又夠荒謬,重病纏身了還要擔心陳小姐。雨洋無法解釋為何會一時興起去「逗」她,也許是因為她的長篇大論吧;日本電影事件是應該忍耐的,可偏偏又控制不住情緒。 無論如何,這一切不具任何意義,對他而言,什麼陳小姐李小姐林小姐,都和木頭沒有兩樣,無心無感,過眼即忘。 過眼即忘……那剩一道黑金鑲邊的夕陽下,騎車而來的不正是晴鈴和雲朋嗎? 他本來想避到防空洞後面,但才說當她是木頭,人躲木頭又太可笑了! 他相信晴鈴還在氣頭上不會搭理,便姿勢不換,撚熄手中的煙,等他們過去。 沒想到晴鈴在電影院一個多小時,任憑銀幕上摩斯拉和大恐龍如何驚天動地、震海淩空撕殺,她有大半心思想著雨洋的反日論。 她自己是戰後出生的孩子,偶爾也聽長輩提及殖民時代屈居次等人和戰爭困苦的日子。基本而言,她家一直都留有日本的影響,比如祖母仍喊大家日本小名,祖父仍固定看一些日文書籍和雜誌,父親以流利日語和東京五金界做生意等等。 這並不表示他們不愛臺灣,那些都只是來自他們前半生或大半生的生活方式,要改變如全身換血般困難,凡事以居家習慣為主,無關於政治意識。 又比如,電影是一種藝術,藝術是人類的共同感情,應該沒有國界才對……但以雨洋的環境和遭遇,他的怒氣也是可以理解的…… 她胡思亂想一通,等見到雨洋獨自一人坐在荒涼的防空洞上,什麼論都丟到九霄雲外,氣也全消了,立刻笑臉盈盈向他疾馳而去。 雲朋小孩更忘性,仍在電影的興奮中,先大叫:「小范叔叔!」 雨洋直覺地由防空洞跳下來,人站得挺挺的。他從沒有想到,一個帶笑的女孩和一個開心的孩子朝他奔來,是多麼美好的景象和感覺。連那藍和白都不再刺目,在這顏色慘淡的夏末黃昏,如最初最純的鮮嫩,掩去一切醜陋和沮喪。 「你在等我們嗎?」晴鈴煞住車,兩頰暈紅笑渦隱隱。 當然不是! 「你在等著送雲朋回明心,對不對?」她又說。 嗯,自動幫他找了一個理由,省得解釋。 「但是呀,我答應雲朋去吃水餃,你也一起去吧?」她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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