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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你不明白……」宛芸低聲說:「我無法再承受他對我的懲罰,那比死還難受……他若是成立紀念基金會,我寧可當一輩子的莊小芸。」

  「然後躲他一生,不能好好工作,也不能正常結婚生子嗎?」宛莉蹲下來說:「姊,你一直是凡事光明磊落、堅強不畏縮的人,怎麼碰到柯靖宇,就被他吃得死死的呢?」

  「都是孽緣,註定要一生被他克得不能翻身,就像那些分裂的裂緣花。」宛芸悽楚地說。

  「姊──」宛莉叫一聲。

  「不要再說了!」宛芸推開妹妹,奔逃到外面的黑夜中。

  她是堅強,可以飄泊,也可以獨活,但碰到愛情,卻是逃不過那脆弱癡瞋。母親怎麼說的?愛情是穿心的痛苦,她去觸碰,結果毀了一生,又能怨誰呢?

  今天是秋季特屬的乾燥清爽,陽光遠遠射下,雲靜待在天空,用慵懶的形式休息著,似乎隨時要蒸散掉。

  公園搭著大大小小的帳篷,最大的一頂內,有小型的交響樂團和講臺,人群就在優美的古典音樂裡巡梭著。

  富瑩主持的義賣一項項進行,在場坐了不少名流顯貴,有出價的,也有出物品的,氣氛十分熱絡。

  義賣到中途達到最高峰,富瑩上臺說:「我們今天在此還有一個重大的意義,就是梁宛芸紀念基金會的成立。梁宛芸女士是梁筧恩先生生前最鍾愛的女兒,也是柯靖宇先生最摯愛的妻子,所以此基金會是由梁家的『遠恒』企業和柯家的『頂方』集團共襄盛舉,今天先捐出第一筆一千萬元的款項。我們現在就請柯靖宇先生為我們說幾句話。」

  宛芸就是這時候走近講臺會場的。她一身簡淡的毛衣和牛仔褲打扮,頭戴名彥的棒球帽,臉上是大大的墨鏡,只露出尖細的下巴和蒼白的唇色。

  她原本不想來,又忍不住不來,原本想阻止,又缺乏行動的勇氣,只能站在人群最外圍,看著事情無法挽回地進行下去。

  靖宇穿著黑色的西裝,神情肅穆地望著全場說:「五個月前的一場飛機失事,毀了四十個家庭的完整幸福,而我也失去我的妻子。宛芸是個非常特殊的女人,她美麗、聰明、充滿活力與正義感,她為我的生命帶來前所未有的意義,也為我的人生帶來不曾有過的快樂。」

  這時名彥走來,在宛芸耳邊嘀咕,要她快點離開,但她立在原地根本不能動彈,再抬頭時,發現靖宇直往她這裡看。

  都是名彥,偏要和她說話。宛芸咽下一口口水想,人更是不敢動了。

  靖宇的視線沒有離開她身上,繼續說:「宛芸有如奇跡般出現在我的世界裡,我們有許多理想和目標,發誓永遠相守,白頭偕老,誰知道她會那麼突然地離開我呢?……」

  宛莉悄聲移動,貼在宛芸身邊,拉住她的手。

  死定了!名彥和宛莉怎麼那樣胡塗呢?左右兩個相隨,靖宇不對她起疑才怪。果真他愈講愈慢,眼睛眯了起來,人乾脆轉到她的方向,口裡仍說著:「對我而言,宛芸雖死猶生,我老覺得她還活在人群裡,在我的四周。此刻就彷佛她也在聽我說話一樣,我要對她說,我永遠愛她,也願把她對人世的愛恒久地持續下去……」

  宛芸不能再忍受一秒鐘,她掙脫妹妹的手,不斷往後退,想用不為人察覺的方式逃掉。

  但她才動幾步,靖宇就由講臺上跳下來,直直朝她奔來。

  會場群眾一陣騷動,紛紛向後看。宛芸驚駭極了,轉身就跑,拚了全力穿過草地,在逆風中仍聽見靖宇高喊:「宛芸,宛芸,不要走,宛芸,回來……」

  每一聲都如尖刀,不偏不倚地刺向她的心頭。怎麼辦呢?她不該來的,這下子在公眾前穿了幫,靖宇還能饒她嗎?

  她跑到雙腿要抽筋,心臟無法再負荷,靠著一棵樹才想喘一口氣,一隻手牢牢抓住她的膀臂,她尖叫出來,靖宇就站在她面前,一雙眼像要釘死她,她覺得自己快要昏倒了。

  他近看比遠看更削瘦,緊抿的唇令人害怕。空氣極靜,只有兩人的喘息聲,他一言不發地摘下她的墨鏡,她的帽子,一個短髮的宛芸活生生呈現,美麗的眼眸漾著波動的淚光。

  「你沒有死──」他僵硬地說,不是問句,只是敘述。

  「是的。」她不由自主地說。

  「你並沒有搭那架飛機,所以我們找不到你的屍體。」他用不變的聲調說。

  「是的。」她的聲音更小。

  「然後你躲起來,讓我以為你死了。」他握住她膀臂的力道加大。

  「是的!是的!是的!」她因為怕,整個人歇斯底里起來,狂叫著:「我不要再回去了,我不能再過仇恨的日子,多一天都不行!你說死亡才能結束這一切,所以我就死給你看,讓你贏,讓你徹底地贏!你滿意了嗎?你高興了嗎?……」

  他突然抱緊她,唇掠過她的頭髮、耳朵、眼睛、嘴,在她雙頰不斷廝磨著,如此躁動、如此激烈,她的眼淚被擠了出來,聲音被隔阻,心被掏空,兩隻手不自主地攀向他的頸背,感受他的顫抖。

  「哦!宛芸,你沒有死,感謝老天你沒有死!」他的唇畫過她的唇,有鹹鹹的淚水。

  他的懷抱多溫暖呀!有許多夜他總是迫切需要她,然後白天就徒然冰冷,就是這種折磨差點毀掉她的。想起往日,她迅速推開他,擦著淚說:「是的!我沒有死,我又騙你一次,讓你當眾當傻瓜了,你又要怎麼懲罰我呢?是要繼續更可怕的淩辱,還是送我上警察局?」

  他的手猶在半空,看著她疏離防備的面孔,他眉毛擰得深深的,嘴抿得頰都痛了,久久才說:「對不起。」

  「對不起?」宛芸茫然地重複著。

  「我一直知道自己沒有理由對你做那些事,你只不過是要替妹妹找回一點公道而已,錯就錯在我們不曾真正去處理阿靖的感情事件。」靖宇低低說,手插在褲袋中,眼睛看著地:「我當時就是鬼迷了心竅,被一股強大的力量驅使著,不想讓你從我的煉獄中逃脫出去,你能原諒我嗎?」

  她睜大眼眸,彷佛天地一夕變色,她不敢相信地問:「你原諒我了,不再懲罰我了?」

  「我們彼此不都做最徹底的懲罰了嗎?」他說。

  太多痛苦,理不清的脈絡,無法細訴,也無法詢問,她只能找出一句,說:「你要放我走了?」

  他遲疑一下,點點頭。

  「不再有婚姻的束縛,死亡的逃脫,我又可以做我的梁宛芸了?」她再問。

  他點點頭。

  「你也可以回到沒有我以前的人生了。」她哽咽說。

  他呆望著樹幹許久,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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