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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再想見

  回憶是美好的
  只是
  當再次掀開回憶的薄紗
  卻驚覺
  回憶也有錯誤

  秋天的夜晚,街頭已有些寒意,孟茵早準備好一杯熱茶、一本書,再放點音樂,舒服地蜷曲在沙發上。

  陳玉磷的電話催命式地響起,她在那頭直叫:「喂!孟茵,你快來呀!別再做冷漠沉寂的大眾了,唯有我們婦女團結起來,自立自覺,才能拯救自己及下一代,你身為高級知識份子、時代的尖兵,能袖手旁觀嗎?」

  「好,我去!我去!」孟茵實在受不了她的疲勞轟炸,又怕她太過激動,只好投降。

  政見會就在孟茵家隔幾條巷子的一所小學內,走路大約十來分鐘。出了公寓大門,她才發現夜晚的冷意並沒有阻止人群的熙來攘往,這也是她懷念臺北的原因之一。

  接著,在熱烈的掌聲中,一身水紅套裝的何詠安披著淺紫色的彩帶出現。她說話比平日更清晰沉緩,但仍然鏗鏘有力,句句深人人心。

  「……古人所說的大同世界還不夠的,那個大同世界是男人說定的,女人還是受到淩虐歧視,在黑暗中哭泣!我們所追求的比大同的境界更高,那就是男女真正平等!只有女人被公平對待了,才能顯示出人類智慧的成長及國家的進步,也才有資格邁入二十一世紀的社會……」

  因為太專注於何詠安的演講,孟茵完全不知道世軒由側門走進來,後面跟著何永旭。

  何永旭站在廊柱附近,整個人被籠罩在陰影中,他濃發微亂,雙手插在口袋裡。他的眼睛在臺上停留了一會兒,便轉入人群中梭巡。他來,除了捧妹妹的場外,另一個目標便是陳玉磷。

  最後幾排,陳玉磷正在那兒熱烈鼓掌著,何永旭正要向前,全身突然僵直住。

  陳玉磷右手邊的那個女孩,穿著淺米色風衣,一頭微卷的短髮垂在耳後,眉眼靈逸秀美,總是帶笑的唇,多像古畫裡的公主……

  是孟茵!真是她!儘管人多嘈雜,距離如此遙遠,但他仍能一眼就看出她來,由感覺到視覺,她就在他視線的中心。

  他如豹輕移,對著毫無知覺的獵物緩慢走去。沒多久,他就來到她的身後,近得可以聞到她身上特有的淡淡清香,他深深地吸一口氣。

  陳玉磷不知何時已走到講臺前,只留下孟茵獨自一人站在他前面……觸手可及。

  孟茵忽然感覺到不安,一種奇怪的燥熱感使她背上的寒毛全豎立起來,仿佛後面有什麼人快要碰觸到她,不管是有意或無意的,都近得教她心生警惕。

  天呀!不會是專吃女人豆腐的色狼吧?若在何詠安的政見會上發生性騷擾事件,不是等於來攪局、扯後腿的嗎?

  不可能的!孟茵斥責自己太敏感,在這種場合,空間狹小,難免與人摩肩擦踵,她又何必神經兮兮的呢?

  但那團熱氣愈來愈靠近,孟茵甚至可以感覺到對方的呼吸,遇到冷空氣,化成細細的白霧,再落到她的髮絲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往前移挪,然而,她一動,熱氣也緊緊相隨,把她包圍在一種不尋常的親密中,她覺得自己快昏倒了。

  終於挨至中場休息,孟茵一刻也不想停留,趁著空隙準備離去,猛一回頭,卻驀地驚呆住,只見何永旭赫然站在眼前。

  她被釘在原地無法動彈,多年繫念的人就在一臂之外,猶如在夢中,何永旭仍像四年前的他,散發著令人無法抗拒的魅力,使她心動、心悸,不能自己……

  只是,他的眼神為何如此陰鬱呢?

  「好久不見了。」他聲音平平,聽不出太多情緒。

  他說話的氣息氤氳了她的雙眸,她才驚覺兩人竟靠得如此近。她反射性的往後退一步,差點撞到別人,他的手仍插在口袋中,並沒有扶她。

  這時陳玉磷走過來,發現他們兩個人面對面呆立著,便毫不隱藏自己的詫異與好奇,緊張地問:「你們見過啦?」

  還來不及反應,丁華心已如旋風般沖來,一下子拉住何永旭,開口就說:「三催四請的,你總算露面了!怎麼不到台前幫詠安打氣助陣呢?快來呀!」

  孟茵挨向玉磷,半轉過身子,一副和何永旭不認識、不相干的模樣,只聽見他回答,「我站在這裡,可以看得更清楚。」

  「至少讓大家看看有名的何永旭教授嘛!」丁華心不依地說:「來嘛!詠安一定會很高興的。」

  再也受不了丁華心和何永旭親匿的對話,孟茵小聲地對愣在一旁的陳玉磷說:「我先走了,我們再聯絡。」

  不等好友有所表示,孟茵便逕自穿過人潮,朝黑暗的校園走去。

  唉!為什麼那麼冤家路窄呢?今晚她實在不該一時心軟,跑到何家的地盤來,何永旭會怎麼想呢?

  因為太意外了,她連一句話都沒有說,連禮貌性的問候也忘記了。雖然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是用爭吵的方式結束,但四年過去,該有的恩怨也早該付諸流水,她表現得驚慌又小家子氣,他會不會以為她還在介意什麼呢?

  學校大門在望,路燈在夜裡微亮著,她隱隱聽到何永旭在背後喚她的聲音,伴隨著急促的腳步聲。

  孟茵此刻心情太亂,根本沒有餘力再面對他,即使是簡單的招呼,也都有如千斤重般無法出口。她很稚氣地躲人一棵樹後,再一次如駱駝埋入沙堆般想逃避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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