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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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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盡、冤氣、凶邪、狐仙、災禍……這些詞,在這特黑、特陰的夜裡,形成了某種詭異的氛圍。攸君眨眨眼,在一片灰濛濛中,她仿佛看到兩個白影子朝她走來,飄飄地不似人,簷下的雨滴滴落落的,竟是鮮紅色的血……是噩夢!攸君想要尖叫,遠處卻傳來巨響,像山崩地裂般,驚得人仿佛要魂飛魄散。 姜嬤嬤要去查看,卻被門外的士兵阻止。攸君下了床,用命令的口吻說:「這是公主府,沒有人可以擋本格格!」她往前面的大廳沖,士兵們也不敢去抓她,姜嬤嬤、春棋和珊瑚又拿斗篷又拿紙傘地跟在後面。果真是有事發生了!平日絕少開的中門,此刻竟大敞著,兩具漆黑透亮的棺材就放置在大廳前方。 姜嬤嬤倒提一口氣,驚慌地把攸君往懷中攬,「格格,你別看!」攸君是嚇壞了,但她隨即想,這棺木裡的人又是誰?它們往公主府送,表示是公主府的人嗎……突然,外面響起急亂的馬車聲,聲音幾乎還未止歇,入宮一日的建甯長公主便由中門跌爬地奔進來,直到來到兩具棺木前,她瞪大眼睛,一副要昏厥的樣子。送棺木回來的刑部官員恭謹地說:「公主,額駙爺和大阿哥已在今日寅時就刑,請節哀順變。」 「不——」長公主淒厲地發出一聲長嚎,在這靜夜裡更教人不忍卒聽。她沖到棺木前,扯開覆住的白布,看見那緊閉眼的屍身,一邊一個,都是她至愛的人。她再也忍不住內心的劇痛,大哭地說:「蒼天呀!我的夫、我的子,你們罪不及死呀!為什麼要如此狠心,為什麼要趕盡殺絕……」 這二十一年的婚姻,就如一場夢,全部化為烏有。建甯長公主想到這幾個月來所受的人情冷暖,以往愛護她的人,全都轉過身去,連皇額娘也不例外,她求呀求的,哭著求、跪著求,皇額娘竟只是丟給她一句—— 「你和額駙爺日日同床共枕,世霖又是你的骨中肉,你竟連他們要造反也不知道?你管不了他們也就罷了,總不能當個又瞎又聾的糊塗人吧?!」 吳應熊和漢人來往過密的事,她早就知道,但他是個極愛熱鬧的人,身在舉目無親的京城,總不能連交朋友的權利也沒有吧?還有……世霖,和他父親一個脾氣,根本還是個孩子,又懂什麼造反呢? 他們全都是為朋友所累、為吳三桂所累,沒道理要他們犧牲生命吧?!還說什麼為留全屍,只絞不斬,可惡不仁的朝廷,竟讓一個二十一歲的孩子來殺他的姑丈和表弟,就只因為他是皇上嗎? 建甯長公主哭得聲嘶力竭,心中忿忿不平,撫著棺大喊,「蒼天呀!先皇明鑒呀!這是您當年給女兒許的婚姻呀!那時,我不想嫁給應熊,是您逼我嫁,嫁了之後,現在又硬被逼得當寡婦……您不該替我作主嗎?您在天之靈能心安嗎?」 管家婆婆見建甯長公主有些半瘋狂了,便走過去提醒她說:「公主,我明白你心裡難過,但別忘了太皇太后的話,哀痛要有分寸,別失了禮儀。」 「你們不如也殺了我吧!」建甯長公主哭嚎地說。攸君偎在姜嬤嬤的懷裡,早已泣不成聲。她看到管家婆婆那怕事的模樣,忙奔過去推她說:「你讓我額娘哭,別擋她,也別擋我!」這時,攸君看到了棺木中的父親及哥哥,他們穿戴得十分整齊,沒有血,沒有傷口,面容一切如生前,仿佛只是閉著眼睡覺而已。 也許只是一場誤會,他們並沒有死,阿瑪仍可以和她對背唐詩,世霖哥哥仍會教她養鳥、玩蛐蛐兒……攸君愈想愈有可能,於是動手去摸屍體,「起來!起來!你們都裝死,只是要唬弄我的,對不對?」 她這個舉止,嚇壞了所有的人,管家婆婆和姜嬤嬤都連忙上前制止她。 攸君掙扎地叫道:「額娘,阿瑪和大哥哥沒有死,對不對?」建甯長公主以淚眼看著小女兒,哀痛的將她緊緊攬入懷。攸君哭著說:「額娘,你叫他們起來好不好?」 聽到女兒一連串令人心酸的質問,建甯長公主的情緒反而逐漸平靜下來,強忍著依然絞痛的心,她一字一字的說:「準備靈堂,點亮長明燈,立刻燒紙錢,請人來裁白布……還有超渡念經的師父。」 「回公主的話,處理葬儀的人及念經的和尚尼姑,都已經在門外候著了。」刑部官員說。建甯長公主望著幾乎被她遺忘的刑部人馬,冷冷的,充滿辛酸悲憤地說:「你們可真周到,真是送佛送上西天啊!」 「這是皇上的恩典。」刑部官員說。難道還要她謝恩嗎?建甯長公主只是冷哼一聲,站在兩具棺木間,聽著攸君哀哀的哭聲,看著紙灰揚起,她的淚撲簌簌流下,量已是無聲。 一切就如一場夢,不是嗎?她榮華富貴的四十年、她富麗堂皇的公主府。此刻在她眼裡,不過是一片廢墟。大水沖潰、山石壓塌,由無到有,似乎……似乎沒有一件是真實存在的。 世間事,終是枉費呀! 今年春天的雨真多,纏纏綿綿地下個不停,公主府閉戶守靈,一室淒清的悲風讓攸君感受到沒完沒了的沉重,幾乎忘記外面的世界。 她有多久沒聽見笑聲了?仿佛永遠永遠……「小格格,你晚餐又沒有吃,這怎麼可以呢?」姜嬤嬤走進房間說。 「我額娘吃過了嗎?」攸君問。姜嬤嬤好半晌沒出聲,一會兒才又歎口氣說:「現在連吃口飯對她而言都是酷刑呢!」 「對我不也是酷刑嗎?」攸君說。 「噯!小格格,全府都鬧翻了,你可別再人小鬼大了。」姜嬤嬤說著,突然像想到什麼,翻了翻口袋,「瞧!這裡有兩串鈴子,是我在衣箱裡找到的,不知道是不是你大哥哥的?」 提到「大哥哥」,說的人和聽的人都傷心。攸君接過來說:「這是前些時候去靖王府,征豪和洵豪送我的。」算算已是三天前的事了,那時的她多快樂,能夠自由來去、自由玩笑,不像現在,成了黑戶,失去父兄,沒有人理睬。征豪和洵豪會不會用異樣的眼光看她呢?芮羽舅媽會不會不再疼愛她了呢?又一陣悲戚漾滿攸君的心底,她輕撫著串鈴子,埋首在被裡,好希望一覺起來,噩夢就能徹底消除。攸君就在雨聲中睡去,不久又被打更聲吵醒。「噓!」有人在她耳旁說。 她的身體被騰空抱起,攸君開始慌亂的掙扎,但四周實在太黑了,她什麼都看不清楚。「薑嬤——」她設法想叫人。 「噓!小格格,是我,蔣峰。」來人低聲說。蔣峰是阿瑪的貼身侍衛,向來很寵她,以前老是給她當馬騎,後來則不時由琉璃廠買些小玩意兒來討她的歡心。 攸君知道是他,安心了不少。蔣峰帶她來到後院,天氣涼颼颼的,但至少雨已歇止。「我們要去哪兒呢?」攸君不解的問。 「找你阿瑪和大哥哥。」蔣峰淡淡的回答。「胡說,我阿瑪和大哥哥已經死了。」攸君懂事地說。 「他們沒有死,正在別處等你呢!」他說。所以,棺木裡的人真的是裝死的?攸君有些鬱悶的心,像是突然又見到陽光般的開朗起來,「那我額娘呢?額娘怎麼不和我一塊兒來呢?」 「她要晚一些才會到。」他避重就輕的說。 他們現在身處在最荒僻的石井處,攸君突然想到狐仙的傳說,覺得有些害怕,手一松,串鈴子掉到地上。 「那是什麼?」蔣峰問。「串鈴子,快找給我,不能丟的。」攸君急急地說。 蔣峰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陣子,找到一團金屬物,再交給攸君。這時,遠方似乎有人走動的聲音傳來,他見情況緊迫,忙拿出一方沾有蒙汗藥的巾帕,罩住攸君的嘴。攸君在失去意識之前,聽到他說:「小格格,這是為了你好。」接著,攸君經過許多地方,由京城裡到京城外,只是她毫無知覺,已完全沒有記憶。等刀子清醒過來時,已在某處陌生的郊野,見不到沒死的阿瑪及大哥哥,也見不到隨後就來的額娘。這全是蔣峰策劃的,他為攸君擔心,怕攸君因擁有吳家人的血統,最後會難逃一死。 「我帶你去找你爺爺。」他說。攸君自然是又哭又鬧,但天地如此之廣,她才十二歲,根本分不清東西南北,哪有選擇的餘地呢?她就這樣離開了額娘、公主府,及十二歲以前的種種,唯一留在她身上的,只有征豪送給她的串鈴子。那鈴聲總是提醒也,康熙十三年的春天,紫禁城帶著花香味的細雨,仿佛極遠極遠的召喚,卻也一年比一年模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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