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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如今陳居士主動相邀,或許事情會有轉機,她可以為張寅青娶回他一心想要的妻子。

  在白衣庵的禪室中,她同時看到陳居士和攸君兩個人。陳居士年過五十,有華髮皺紋,但仍看得出曾為絕代佳人的輪廓,在舉手投足間,充滿著高貴與優雅。

  而攸君,更是賞心悅目的一幅畫,畫中有豐潤、細緻、靈秀,和無法形容的一種神秘韻味,也難怪張寅青會為她傾倒,說出非她莫娶的話,她的美,不是平板無趣的美,而是蘊涵萬千的。

  「攸君給顧夫人請安。」攸君一見到她,便大方行禮,並發出一個極真誠熱切的笑容。阿絢一下就喜歡上這個女孩,心頭有說不出的親切,立刻回禮,「我從寅青那兒,已久仰陳居士和吳姑娘的大名,沒想到這麼快就有機會見面。」

  「我們能請阿絢格格駕臨敝庵,才是莫大的榮幸呢!」陳圓圓微笑地說。

  阿絢有些驚訝,忙說:「陳居士言重了,阿絢現在只是一介平民,早已不是格格了。」

  「一日為格格,終生是格格,過去或許可以斷絕,但永遠不會消失的。」陳圓圓意味深長地說。這話說得蹊蹺,而這祖孫兩人似乎頗有來歷。阿絢試探性地說:「陳居士下帖相邀,應該不是討論我格格的往事,而是有關寅青吧?」

  「都有。」陳圓圓微微遲疑地說:「不知顧夫人是否聽過陳圓圓這個人?」

  「當然聽過,她可是江南美女,吳三桂為她打開山海關迎清軍,吳偉業為她寫『圓圓曲』,有所謂『怒發一沖為紅顏』,早就家喻戶曉了。」阿絢說。陳圓圓淡淡一笑說:「那個禍國的紅顏就是我。」阿絢瞪大眸子,看著眼前這個年華老去,青衣素服的婦人,怎麼也無法和名妓的豔媚聯想在一起。她尚未真正回過神來,陳圓圓又說:「沒錯,我正是吳三桂的妾,而我身旁的攸君,是吳三桂的孫女兒。」

  又是一個震驚!兩個應該在衡州或昆明的女人,竟都確確實實地站在她面前,而其中一個,還與張寅青結緣,得到他的愛慕,甚至要論及婚嫁,這教一向善言的阿絢都忍不住張口結舌,不知該如何反應。

  「現在顧夫人應該明白我拒絕貴府求婚的道理了吧?」陳圓圓說:「攸君已訂親是實,但真正原因是,張煌言的兒子怎麼可能娶吳三桂的孫女呢?」

  「寅青一點都不曉得你們的身份嗎?」阿絢問。

  「我沒有存心騙他,只是不曾透露。」攸君開口了,「我……我真的沒想到他會來提親……」

  「他推拒了多少門親事不要,你是他第一個喜歡的,誰知偏偏又……這不是老天捉弄人嗎?」阿絢難過地說。

  「還不只如此呢!阿絢阿姨……」攸君說不下去了。「你叫我什麼?」阿絢以為自己聽錯了。

  「顧夫人,攸君不但是吳三桂的孫女兒,還是你們大清建要長公主的女兒,也算是你的外甥女吧!」陳圓圓說。

  阿絢一生經歷過許多大風大浪,這一刻又是高峰,令她的情緒久久無法平息。她走到攸君的面前,仔細看著這個年輕女孩,的確是有著她愛新覺羅家的影子,那眉眼像建寧,輪廓依稀是吳應熊,一身的轎貴,就是深宮大院中才有的氣質。

  「阿絢阿姨。」攸君又用滿州話叫了一次。

  多少年了,阿絢不曾再見到親人,也不曾再聽見家鄉話,一時之間百感交集,熱淚盈眶。她說:「果真是你嗎?六年前你失蹤,有人說你死了,有人說你在昆明,但都無法證實,真沒想到你竟會在蘇州出現。」

  「阿姨,你知道我的事?」攸君意外地問。

  「前幾年芮羽福晉回過格格堂一次,告訴我來龍去脈,建甯長公主的悲劇真教人心碎。」阿絢此刻想來仍覺痛心,自己當年若是沒遇到顧端宇,依計劃嫁進耿家,現在她就是第二個建寧了。

  「你也知道我額娘的消息嗎?她這些年可好?」攸君急切地問。

  「家破人亡的,哪會好?」阿絢說,「你額娘一直待在公主府,深居簡出,吃齋念佛,幾乎不見人。」攸君的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我一點也沒有要離開額娘的意思……是蔣峰,我阿瑪的侍衛硬綁架我,送我到祖父那兒,說是怕我也會有殺身之禍……」

  「你們那年輕的皇帝也太心狠手辣了,逼得人家骨肉生離死別,唉!」陳圓圓感歎地說。「可憐的孩子!」阿絢輕擁著攸君,甥姨初次的見面,也只能淚眼相對。她說:「身在帝王之家的悲哀,也只有自家人才能體會呀!」這話一出口,三個女人皆各懷心事,益發悲不可抑。

  最後,是陳圓圓最先平復情緒說:「顧夫人,我今天請你來,主要的還是討論攸君的未來。吳家垮了,我年紀大了,白衣庵亦非攸君久居之地,我千里迢迢的帶她來蘇州,不過是希望她能回北京,找到她的歸宿,你看這可能嗎?」

  「當然可能,皇上從未有降罪攸君的意思,而長公主也不知會有多高興呢!」阿絢突然想到,「慢著,你說攸君訂過親,若我沒記錯,是芮羽福晉的長公子征豪,對不對?」

  攸君點點頭,「但時間那麼久了,大概早不作數了。」

  「據我所知,那孩子還挺癡的,一直對你念念不忘,堅持不肯另配婚約,所以至今尚未娶妻。」阿絢說。「這太好了!攸君原就屬於北京,屬於他們靖王府的!」陳圓圓高興地說。

  「是的,我會設法聯絡芮羽福晉,她一定會想辦法來迎回攸君的。」阿絢也充滿希望地說。但張寅青怎麼辦?攸君想回北京,但心裡卻也記掛著他。征豪……她對他的印象已很模糊,只留下童年的友好及一天天舊了的串鈴子,想他的心原就淡了,如今心又被張寅青一寸寸填滿,教她如何開懷?陳圓圓看見攸君的表情,立刻明白她的心事,於是對阿絢說:「寅青是個好孩子,就麻煩顧夫人多勸慰他了。」攸君也輕聲說:「阿姨,對他說,我很抱歉,沒告訴他我的身世,是我的錯……」那藏不住的哽咽,令阿絢心一緊,看來攸君也並非無情,她和張寅青,一個婉約嬌媚,一個才氣縱橫,朝夕相處幾日,能不彼此戀慕也難。但關山阻隔呀!阿絢想起自己和顧端宇,兩人是經過多少風風雨雨、多少絕望掙扎,才能長相廝守,但攸君能嗎?北京有癡癡等待的征豪,江南是情有獨鍾的張寅青,連阿絢都很難決定要偏向哪一方,更何況當事人的攸君呢?如今她最無法預測的是張寅青的反應,他會憤怒和失望,然後會不會再像平日般的灑脫,把攸君這根本不適合他的女孩直接拋到腦後呢?但願他的愛,還沒有深入到那執拗的心底……

  張寅青在抄完書後,又立刻忙得不見蹤影,阿絢和顧端宇商量後決定先瞞著其他,只告訴阿寅青真相。顧端宇認為,張寅青生性爽快,應該拿得起、放得下,他的口號不是「天涯何處無芳草」嗎?但阿絢見過攸君,她不是那麼容易就教人忘懷的女孩。

  經過一點周折,他們才在李老爹的鐵鋪找到張寅青。夏末日頭不再像火盆似的燒,但張寅青像是已曬得很久,加上靠近火窯,一身古銅色的肌膚佈滿細細的的汗珠,隨著手上打鐵的動作,向四方飛散。

  這小子近來是有些改變,沒事竟然學起手藝來了?李老爹一見到他們,便上來招呼。張寅青很快地放下槌子,拿大汗巾擦臉,亮出一口白牙的笑說:「哇!師父、師母並駕光臨,一定是有什麼大事。」顧端宇等李老爹離開後才說:「是關於吳姑娘的事。」

  「她答應親事了?」這是張寅青的第一個反應。「她不能。」阿絢謹慎地說。「什麼叫她不能?」寅青的笑臉立刻斂起來。

  顧端守和阿絢互看了一眼,最後由阿絢開口,「你所謂吳姑娘的富貴家世,真的很與眾不同……她的父親是吳三桂的兒子吳應熊,母親是大清皇帝的姑姑,也是我的堂姐建甯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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