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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來到一排樹叢後的阿絢,則認為這是她此生最羞辱的時刻。光天化日下,竟要她在野地裡解衣,而前頭則是一個她全然陌生的男人!

  不過,解了內急,讓她全身舒暢不少。走出樹叢後,顧端宇在前,她在後,兩人沒說話,也不看對方,倒好像剛剛做了什麼虧心事似的。

  方才她怎麼說的?我就是要你陪?天呀!他一定覺得她是個很不莊重的女子,這不是有損他們滿族的顏面嗎?但這破廟裡外的所有男子包括耿繼華在內,她就只情願由顧端宇陪。原因很簡單,他是芮羽的哥哥,阿絢聽過太多他的事情,儘管他今天綁架了她,她仍然相信他是個正人君子。

  如夜了,營火更旺,眾人圍坐四周,檢討這一天的計劃及行動。

  「端宇,你想耿仲明什麼時候會得到消息?」由金門來的許得耀說。

  「最遲明天中午。」顧端宇說:「我想靳忠他們大概已到了閩鎮的米店,如果放人的消息確切,我們就要立刻去接應。」

  「耿仲明真的會放張尚書嗎?」顧端宇的同鄉王鼎問道。

  「他沒有膽子不放。」顧端宇很有信心地說:「他可以不顧自己兒子的生命,但三格格他卻丟不起。」

  提到三格格,幾個男人便來勁了,不免批評了一番。有人說:「我沒想到他們滿族女人,也有這麼漂亮的;和我們漢人女人沒什麼兩樣了!」

  「人家說,東北山水好,和朝鮮連地,那兒女孩都皮膚白又高大,美人胚子可多啦!」另一人回答說。

  「可三格格看來挺嬌小的,漢語也說得軟綿綿的,如果不是那一身旗裝,我還當她是金陵姑娘哩!」王鼎插嘴說。

  「真不知她看上耿繼華哪一點?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許得耀說。

  顧端宇不喜歡這些閑言用語,他踱到馬旁邊,拿出一把短笛,對著一勾彎月,幽幽地吹了起來。左右的兄弟皆已習慣,也欣賞這令人思鄉思親的音樂,於是說話聲停止,全場皆靜靜的聆聽。

  一吹溪山夜月,笛音叫月,聲入太霞;二吹破穀穿雲,聲入雲中;三吹笛聲橫江,隔江長歎息,青鳥啼魂……

  屋內的阿絢倏地坐直,這不是芮羽教她的三弄曲嗎?那哀怨的曲調到了顧端宇的口中,更多了一種生死絕繼、壯士一去不復返的味道,所以也更不忍卒聽。

  她站到窗前,聽到有人應和著詞曲,有李後主、陸游和辛棄疾的作品,都是亡國悲愴之痛。她等著那首「西塞山懷古」,但笛聲一沉,如訴如泣地急唱的是另一首她從未聽過的詩——

  玉熙宮外繚坦平,盧女門前野草生。一曲紅顏數行淚,江南祭酒不勝情。十載傷心夢不成,五更回首路公明。依稀寒食秋千影……

  至此,笛聲突然中斷,有嚎啕聲傳來,揪人心腸,想必是他們各個都有太多不堪回首的心事,令人忍不住同聲一哭吧!

  笛音又揚,最後是顧端宇接完了那首詩,「莫言此調關兒女,十載夷門解報仇!」

  阿絢受到極大的震撼,在她十九年的生命中,聞所未聞及想所未想的種種,都一起湧上心頭。芮羽是思江南,但她嫁給了滿洲人,感情就必須掩藏,讓旁人都不察覺,連敏感的阿絢都不例外。

  但眼前顧端宇的恨是如此的強烈,讓阿絢不由得想起自己是外來者,是他們口中的蠻夷。她的父祖以「七大恨」告天,長驅入關、奪人國土、毀人家園,造成漢民族的悲劇,又何止七大項呢?

  她愣愣地坐回椅子,問著一旁快睡著的耿繼華,「你知道這首詩嗎?」

  「這是明末遺民陳其年的詩,早被禁止了,也只有他們這些等著殺頭的人才敢唱。」他打個呵欠說。

  「你不也是明末遺民嗎?」阿絢冷冷地說。

  「呵!三格格,這話可不能亂說呀!」耿繼華的瞌睡蟲立刻嚇跑了一半,「從我懂事起,我爹就是大清朝的將領,我和明朝沒什麼瓜葛,也不認識什麼明朝人。」

  關係撇得也真快。不過算一算,耿仲明降清時,耿繼華才五歲,當然沒有選擇的餘地。就像她,人關第一年生,就只知道一個北京,中土就是她的家,從來沒想到是借住或入侵的問題。

  然而,明亡時,顧端宇也才十歲,他又如何懂得喪國之恨?只能解釋說,他是個早熟的孩子,比人早感悟,所承受的苦比別人多,也就必須更孤獨悲憤。

  阿絢越想心越悶,忍不住又拿耿繼華開刀說:「你是大清的人,為什麼說沒語寫漢文,連我們滿洲語都不會呢?」

  「沒有人叫我學呀!」他辯解道。

  「哼!你博覽群書,難道不懂說聖賢之言、行忠孝之道嗎?你明明是漢人,怎麼做大清的臣僕,來危害自己的同胞呢?」她又問。

  「格格,你是在開我的玩笑嗎?」他急得頭都昏了,「我爹是大清臣子,我忠於我爹,不是忠孝兩全了嗎?」

  阿絢一下也啞口無言,她瘋了嗎?她自己是滿洲人,竟做這種詢問,豈不太荒謬了?

  顧端宇的笛曲和詩,儘管令人落淚,那畢竟是他們的悵恨,與她沒有關連。更可以說,明朝不亡,遭滅國的就是大清,那麼要唱「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的人,就是她了!

  阿絢想到此,著實地出了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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