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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敏貞,不要走!」他懇求著。

  「你家人會給你最好的照顧,祝你早日康復。」儘管內心萬般不舍,她仍匆匆離開,連謝謝都忘了說。

  那是三個星期前的事了,後來他轉到紀仁姨丈的醫院,由親友就近看護。彩霞和增義南下之前,還特別備禮去探望過一次。

  「不要提起我,紹遠還沒有公開我,我怕他家人會往壞的地方猜。」敏貞吩咐著。

  這也是她向眾人說明不去看紹遠的原因。

  即使身隔兩地,他仍分分秒秒在她心裡,仿佛初嘗相思滋味般,無論工作、吃飯、記書、睡覺,他的身影都如影隨形著,讓她不由自主地發起呆來。

  她能對他死不承認,但對自己卻不能不坦誠,她的確是愛他;不知從何時開始,就像那探不見源頭的水,流到此竟成汪洋大海,淹沒了生命中的許多東西。

  只是恨他已久,容易又理所當然;愛他卻是陌生的、違反常規的。她有勇氣讓迷霧盡去,變成青天霹曆,樹野朗朗嗎?她能夠讓冰雪融化;看春來的花開草長,而不去想風雨中的摧折和秋後的凋零嗎?

  既然都以命換命了,她又遲疑什麼呢?人間誓言有比這個更真實的嗎?

  鏡中的她,雙眸清澈,卻藏著點點愁慮。

  銅鈴響三下,又三下,只有紹遠用這種搖法。她雀躍而起,想也不想地打開紗門,他就站在庭院裡,手扶著腳踏車,一臉笑容,仍是那洋洋自信、氣宇非凡的樣子。

  「你都好了嗎?」她語氣申有掩不住的興奮。

  「再不好,我又要患嚴重的相思病了!」他說。

  這種冒犯的話,今天聽起來並不太刺耳,她只說:「進來坐吧!」

  因為內心的騷動,令她坐立難安。

  他偏也在她身後,走一步跟一步的說:「這些天我真恨死我的石膏和拐杖了,害我不能來看你。我天天埋怨,連好脾氣的紀仁叔都受不了了,說我是最糟糕的病人,他們哪知道我心裡惦記你,度秒如年呢!」

  「惦記我做什麼?重傷的又不是我!」她說。

  「能不想嗎?知道你其實是愛我的,我吃不好睡不好,怕只是一場夢,所以迫不及待地想聽你親口說!」他擋在她面前說。

  「我們不是講好不提這些的嗎?」她站住,發現兩人距離如此近,想後退又邁不開。

  「敏貞,我們明明相愛,你為什麼要把它當成禁忌,讓彼此都痛苦呢?」他歎口氣說。

  「也許那真是禁忌!你是馮家人,對我而言是仇敵,我怎麼可以對仇敵產生愛情呢?」她低聲地說。

  「我不是仇敵!」他立刻說,「我承認我姑姑的做法是不對,但她絕沒有害死或取代你母親的意思;我們馮家也不想占黃家的便宜,我父母叔叔們都是老實人,除了求溫飽,他們什麼期望也沒有;至於我,今天遺留在黃家,有一半是為了你父親,有一半卻是為了你,你還看不出來嗎?」

  「你姑姑沒錯,我父親沒錯,黃家、馮家都沒錯,那我母親的冤死該怪誰呢?」她激動地反問。

  「敏貞,有些事誰都沒有錯,只能說命中註定,半點不由人,就像我們的相愛,是無法抗拒的!」他試著說:「你為什麼不放掉過去呢?再執著於那些不能改變的事實,只會讓大家的傷口更深而已!」

  「本來就讀更深,我母親還賠上一條命呢!」她控訴地說:「怪命怪天都是要掩飾罪孽的說法,你們若不肯認錯,一切就由我來承擔好了!我情願一輩子在外面流浪,有家歸不得,」有愛不能愛,就讓我來背負所有的懲罰!」

  紹遠整個人僵住了,相識幾乎一生,第一次探討到問題的核心,竟是如此血淋淋。他幾次張口,總是無聲,最後才由喉頭迸出極痛心,又有些哀求的話:「我從來不知道你是這麼想的,我以為你只是恨我姑姑,想要報復而已,沒想到你竟把一切往自己身上攬!上一代的恩怨和你有什麼關係?再有罪也輪不到你來承擔呀!」

  「怎麼沒有關係?」說到往事,她不禁淚眼盈眶,「是我帶我母親到書房,她才聽到一切的!我眼睜睜地看她剪布、焚信、絕食,一點一點地殺死自己,卻毫無辦法。你不懂,那種無語問蒼天的感覺有多可怕!她把恨意絕望都說給我聽,她病的時候,我也病著想跟她去;但她死了,卻留下我,這不是表示她至死也不甘心,要我為她伸冤嗎?既然我做不到,乾脆我一個人背十字架好了!」

  「不!」他叫著,強迫她看他,一字一句清楚地說:「十字架你沒有資格背,千錯萬錯你都沒有錯。那時你只是個十歲的孩子,你忘了嗎?我不知道你母親對你說了什麼,但她把恨灌輸在你心裡,那就太殘忍了!」

  「不要這樣說我母親,是大家先對她殘忍的!」她哭著說。

  「哦!敏貞!你又哭得我六神無主!」他擦著她的淚說:「聽聽我的想法,好嗎?你母親的死或許有個人的意志,若是如此,死亡是要斷絕痛苦的,她又怎麼會把它留給你呢?再說,你以為你父親和我姑姑沒有罪惡感嗎?我猜他們比你承受得更多,只是他們是大人,什麼都藏在心底,但你總看得出你父親的哀傷憔悴和我姑姑的內疚不安吧?他們也用他們的方式在贖罪……」

  「他們贖罪的方式就是遺忘,包括我姊姊、祖母在內,大家總想把我母親剔除,來繼續過他們快樂無憂的生活!」她抽噎著說。

  「逝者已矣,活著的人原本就該追求自己快樂的未來呀!」他說。

  「你就是這種現實的人,眼中只有財富和快樂,膚淺無情得教人難受!」她推開他說。

  「你錯了!我眼中只有你!」他拉住她,幾乎在他懷中,暖暖的氣吹拂在她臉上,「我不管別人痛苦或快樂,我只管你!你要恨、要怪自己、要背十字架,我都跟著你!事實上,我也毫無怨言地跟隨了你許多年,不是嗎?若不是我早就一路伴隨,你怎麼會愛上我呢?」

  她恍若被蠱惑,吸人他的視線中無法動彈。她想由他的黑眸看穿他的靈魂深處,卻看見他瞳仁中的自己,如此失魂,如此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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