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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怎麼又舊事重提了?我對你哥哥並沒有男女之情呀!」敏貞說。

  「這點又更奇怪了。我哥是堂堂一個大學生,外表英俊斯文,個性忠厚老實,你怎麼會不愛他呢?在我們家鄉,可是有很多女孩暗戀他,媒人婆天天來說親昵!」美琴說。

  「姻緣是天註定的,有時就是勉強不得,沒有道理可言的。」敏貞淡淡地說,口氣中有些哀傷。

  「我哥哥絕不會死心,除非你嫁給別人,否則他不會放棄的。」美琴肯定地說。

  緋寒櫻開得一片媽紅燦爛,結的山櫻桃卻是酸苦的,猶如敏貞的心境。

  如果當年不離家出走,她早就是紹遠的妻子了,但在眾人的議論圍剿下,她能活多久?是不是早成黃土一抔了?

  她走後,很多人會松一口氣,真正會惦念她的大概也只有祖母一人吧?

  該是個皆大歡喜的局面吧!姐姐由新竹回來和紹遠訂婚,父親可以大栽培以赤手空拳去打破,豈不太愚蠢了?

  秀裡對她而言仍是產棄糾葛的一片禁地,逃出來後往回看,自己真被夾纏扼紱得可憐複可恨,仿佛陷在一口深深的井中,掙扎著想看天,卻弄得鮮血淋漓。

  一到臺北,她就回復了自我,把愛惡伊妒都拋開,整個人清明如水,也走得輕鬆愉快多了。

  她不再是脾氣刁鑽古怪、個性孤僻執拗的敏貞,現在的她,平易近人、溫婉大方、行事合宜,深受老闆和同事的喜愛,他們絕對想不到她有那麼陰暗的一面。

  為了心靈的平靜,她下定決心不再回秀裡,想切斷那裡所有的一切回憶,但不知為什麼,她心中老有一根細繩是切不斷的,另一端就在紹遠的手中,沉重的記憶不能斬截它,倒常扯得她的心揪痛。

  她知道他已到臺北念大學,就在不遠處。

  在夜深人靜時,她偶爾還會感覺到那幽幽的口琴聲。

  都是那本歐洲畫冊惹的禍,它日日擺在小屋裡,總令敏貞想起紹遠。

  她將夾在母親繡花本的白蝶花取出,五朵都已幹萎泛黃。樹王和藤羅別來無恙嗎?

  思鄉情緒如雨後狂潮,她並不想回家,只想知道每個人是否安好?

  她唯一能問的是惠珍,但為了怕有人追蹤而至,她也斷了這一條音訊。

  事實上,兩年前她翻山越嶺,輾轉搭車來到臺北時,第一個找的就是惠珍。

  她在大稻埕,避開邱家,混在揀茶的婦女中,一面賺取生活費,一面想辦法立足。

  她在黝暗的工廠裡住不到一星期,惜梅姨和紹遠就找上門,她只來得及抓住包袱,由後頭開溜,沿著淡水河的水門,十號、九號、八號……一直往上跑,手上還穿著花布圍裙,腳上級著一雙拖鞋,一副倉惶的狼狽相。

  她沒想到他們竟來那麼快!

  她實在太需要一份工作了,全不顧臺北處處是陷阱下,獨自一家家敲門應徵。

  無人事無背景,自然是到處碰壁,所以,當有一家小公司的老闆表示缺額已補足,不過可以轉介紹她到朋友那裡時,她就乖乖上了他的車子。

  那時真的太天真了,車子駛出市區,走了一段好長、好荒僻的路,敏貞仍沒有警覺,後來到了一個景色優美的山城,旅館樹立,招牌上都有「溫泉」二字,她才慌張起來。

  後來,她才曉得這是豔名遠播、讓男人買醉的北投。

  若非她死命地捶打車窗,若非陪客人上山洗溫泉的彩霞經過,後果真的不堪設想。

  從此,她再也不敢任性隨意,不敢凡事理所當然,外面的世界固然悠然自在,但也很容易溺斃。

  彩霞是來自宜蘭鄉下的女孩,五歲當養女,十四歲被賣到妓院,雖然在風塵中打滾,但直爽熱心的脾氣仍不變。

  敏貞由彩霞那兒學到不少東西,對一些事的看法也有了修正,特別是學習如何在逆境中不怨天尤人,還能保存一顆關懷的心,讓她從不見天日的牛角尖跳脫出來,真正掌握她離家獨立後的生活。

  如今一切都上軌道了,她又不甘寂寞,想去翻擾那不堪的過去嗎?她準備好了嗎?

  清明過後的一個休假日,敏貞受不住好奇和煎熬,又回到大稻煌的茶市街。

  迎面而來的是久違的茶香,及腰高的亭仔腳擠滿了低頭揀茶的女工。

  邱記茶行的招牌仍遠遠掛著,曾經豪華風光的西式洋樓似乎有些歲月的滄桑了。

  忽然傳來茉莉香,白毯似地鋪成一大片,令她想起秀裡茶廠前的忙碌和她老愛嚼茉莉花的毛病。

  小心避開一群跳茶箱和繩索的孩子,她來到另一家茶行,表明了要找丁惠珍。

  「惠珍呀!她年初就回家結婚了。」一個女工說。

  這倒很出乎敏貞意料之外,她問:「她嫁到哪裡去了?她還會回臺北嗎?」

  「她好像嫁到龍潭,至於會不會回臺北我就不清楚了。」那個女工說,「對了!她姑媽在這裡,你可以問她詳細情形。」

  「不必……我……」敏貞阻止,但對方已去叫人了。

  惠珍的姑媽,這裡人稱阿青嬸,也是從秀裡出來的,想必多少風聞她逃家的事,這一碰面豈不是自投羅網嗎?

  她很想從高臺基跳下去,但怕扭傷了腳,想走石階又太多障礙,才遲疑幾秒,她就被叫住了。

  「敏貞小姐,真是你!」阿青嬸滿臉驚喜,「好多人在找你,你終於出現了!」

  「阿青嬸好。」敏貞不安地說。

  「這兩年你到底在哪裡呢?你家人到處打探,特別是馮家的大兒子紹遠和你的惜梅姨,三不五裡就來問呢!」阿青嬸說,「你是在我這裡跑掉的,我總覺得有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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