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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她精神比原先的好,但食量大量減少,藥更是吃完就吐,身體一日日瘦下去。

  因為查不出病,就當產後虛症在療養,煎藥味總不離房內。

  敏貞因前時感冒吹風,咳嗽不止,守川怕會咳成哮喘,也開一堆藥給孫女。母女兩人倒在一塊成了藥罐子。

  新曆一月一日,日本的新年,臺灣人不必在門口插青松、掛草繩和飄白紙了。

  他們大可忽略今日,安心地準備舊曆新年,在門板窗條貼紅色春聯及紙花了!

  哲夫忙著春茶開採,上大稻埕談生意。秀子帶秉聖回娘家,玉滿和惜梅、敏月去祖師爺廟祈求哲彥的早歸。

  接收的軍隊駐進以後,很多當年因種種理由去大陸的臺灣人都紛紛回來,獨不見哲彥和紀仁。

  哲夫用各種管道去打聽回來說:「現在大陸也很亂,戰爭結束,各省的人都急著回家,交通亂成一團,更不用說臺灣還要渡海了。那些先回來的不是沿海一帶的,就是有任務的。其它人要慢一些。」

  除了等待,也是無計可施了。

  廟裡聚集了許多家屬也是生死不明的女眷,人人碰面不禁悲歎幾句,每個故事都令人酸楚傷感。

  燒完香,玉滿攜敏月留下來吃齋飯。惜梅因擔心家中兩個病人,勿匆趕回。

  店面尚未完全恢復,只由一個夥記看著。內屋則靜悄俏,連東廂房也不見人影,這麼陰冷的天,她們會去哪兒呢?

  惜梅回到屋內換衣服,瞥見窗外有一縷煙飛人林間,她心一驚,不是炊膳時分,莫非失火了?

  她跑到後院,看到寬慧裡著大衣,蹲在相思樹下,面前一團火堆。敏貞坐在樹根上,拿細枝撥火。

  寬慧把手中的東西一件件往火裡扔,引得火舌不斷伸長跳動。惜梅眼尖,馬上就認出那是哲夫赴日時,與寬慧互訴衷曲的情書,裡面有多少動人肺腑的言語呀!

  「寬慧姊,你在做什麼?無緣無故幹嘛燒信呢?」惜梅急急去搶。

  「留它們何用?不過是一堆廢紙而已。」寬慧擋住惜梅的手,最後一封信也卷成焦黑。

  「那可曾是你的寶貝呀!它們曾讓你歡笑快樂,曾是最珍貴的,你怎麼捨得?」惜梅一陣難過,眼淚掉下來。

  「傻瓜,我留著是等與哲夫白頭偕老要看的。如今情分已變,見了傷心。與其蟲蛀,不如我親手燒了它們,化成灰煙,倒也乾淨。」寬慧望著火焰說。

  「寬慧姊,那信多美呀!」惜梅擦著淚說。

  「是嗎?十三年了,我早已忘記,像是前輩子的事了。」寬慧靜靜說,又轉向敏貞:「拿一盆水來澆滅,這些煙也叫人煩,怎麼燒不盡呢?」

  敏貞應聲而去。

  「這些信真的一點留戀的價值都沒有嗎?」惜梅問。

  「人都不可靠,何況信呢?」寬慧黯然回答:「但願你的情書有較好的命運,能夠維持長長久久。」

  敏貞用水熄滅火苗,一陣風來,仍有幾片灰黑的紙頁輕輕渺渺地飛到天際,註定再無覓處。

  剛過元宵節的一個清晨,寬慧一下床就昏倒,黃家忙請永川和寬延來診脈,依然是嚴重的血氣虛弱,舊有的毛病不斷反復。

  「心情要放輕鬆些,不要胡思亂想。」永川歎口氣說。。「你一向很聰明曉事,怎不懂心病需要心藥醫的道理呢?」

  「爸,我懂,我一直很努力在復原呀!」寬慧無力地笑一笑。

  永川和寬延離去後,寬慧躺在床上,整個上午不語。

  中午惜梅送飯來,寬慧吃兩口就搖頭說:「我真的很努力,但感覺很徒勞,就像我的人生。」

  「寬慧姊,你多吃一些,身體好了,就不會凡事悲觀看不順了。」惜梅耐心勸著。

  「我昨晚夢見阿公,看到他,我內心好舒暢,好象又回到小女孩的時代。」寬慧說:「我想我是活不久了……」

  「寬慧姊!你怎麼說這種嚇人的話?」惜梅不肯聽。

  「惜梅!」寬慧拉住她的手說:「答應我,幫我照顧敏月、敏貞……,還有哲夫。」

  突然門外有人語,惜梅出去看,是哲夫。

  「我剛回家就聽說寬慧又昏倒了,到底怎麼回事?我能著看她嗎?」他神情十分擔憂。

  「還是老毛病,血氣太虛了。」

  惜梅尚未說完,寬慧在裡頭說:「我身上有黴氣,會沖了你的喜氣,還是等我病好再看吧!」

  「我有什麼喜氣?」哲夫已被拒絕太多次,他一急就說:「我才是滿身黴氣,你除了懲罰我,有沒有想過我的苦?你不如拿一把刀殺死我算了!」

  寬慧響應是一連串的咳喘。

  「大哥,你先走吧!我會勸她的。」惜梅忙說。

  接下來的一日,寬慧總是閉目,不願與人交談。

  當天夜裡寬慧就走了。當她咽下最後一口氣時,幾乎沒有人相信,因為她還那麼年輕,除了傷心,並沒有大病痛。

  「寬慧,寬慧,你為什麼連最後一句話都吝於給我呢!」哲夫撫屍慟說:「你太殘忍,太殘忍了……」

  原來,原來寬慧中午所交代的就是遺言了,惜梅哭得肝腸寸斷,抱著泣喊媽媽的敏月及敏貞,感歎上蒼之不公平,悲寬慧之命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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