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沁 > 雲上,雲上 >


  “你有——姨丈?”他小聲問。

  “當然,你忘了,我告訴過你他是教授!”我說。

  “你說過嗎?”他皺皺眉。“他——在家!”

  “我沒說過嗎?”我也弄糊塗了。“他在書房看書!”

  “哎——我該走了,”他不自在起來。“本來也是來看看你——你替我對小曼說再見!”

  我回頭望望,小曼阿姨的房門緊閉。

  “我送你出去!”我不敢留他。

  他默默地隨我出去,跨上他停在大門口的摩托車。

  “艾薇,我真是沒想到,”他苦笑,“小曼會是你的阿姨,而我又會再見到她!『”你本來該是——姨丈的?“我問得唐突。

  “為什麼不問她?”他並不怪我。

  “不敢!”我搖頭。

  “人生總是很奇妙的,聚合、離散全有定數,強求不得,”他說得很玄。“當然,年少氣盛、自尊、自傲也影響著人生,我想——”“想什麼?”我追問。

  他搖搖頭,不再說下去。

  “你不是總提《綠色山莊》嗎?若你問小曼,我相信這是個比《綠色山莊》更曲折、美麗的故事!『他又微笑,像昨日一般吸引人——隱藏了三十年而突然冒出來的激動已被克服。

  “屬於你們的?”我的興趣好濃。

  “屬於我們,也屬於小怡,小真,你父親,你許多親人——還有,屬於那個時代!”他回憶著。

  “你說,好嗎?”我請求。小曼阿姨會肯說嗎?

  “讓她說,我相信會比較中肯,比較——公平!”他搖搖頭。

  “她會說,你只要告訴她——”

  “告訴她什麼?”我著急地催著。

  “告訴她——”他說得十分困難,臉上有掙扎的影子。“若時光倒流,我願從頭來過!”

  “什麼意思?”我不懂。

  “慢慢地,你會明白的!”他拍拍我。

  “但是——時光不能倒流,小曼阿姨怎肯相信你?”我說。我就是擔心小曼阿姨不肯說。

  “那就告訴她——淺藍伴我三十年!”說完,他發動了馬達如飛而去。

  淺藍伴他三十年?!這更玄妙了,誰懂?

  我慢慢走回屋子,這一刻,我對他的夢幻破滅了,不,是我根本不可能對他有夢,因我確知,他曾是屬於小曼阿姨的,他們之間的陽光曾照亮了對方的生命,他們——小曼阿姨坐在我臥室的床沿等著我,她顯得平靜和出奇的美麗,就那樣坦然地望著我,望得我——眼淚不由自主地湧上來,因為——我發覺自己竟能完全瞭解她那坦然的眼光!

  “阿姨,”我抱住了她的腰,我真的傷心。“你一定吃了許多苦,受了許多難,因為他!”“不,艾薇,”小曼阿姨淡漠地說,“吃苦、受難的不是我一個人,也絕不是少數人,有些人的苦難在精神上,有些人的苦難在肉體上,那原是個苦難的時代!”

  我發覺他們都提了相同的一點,時代!他們的故事和時代有什麼關係?

  “阿姨,他說你會講給我聽的!『我說。

  “我不是在等你嗎?”她微笑,那笑容裡有愛,有喜樂,有悲哀,有愁苦,也有更多的黯然!

  他們有相同的黯然!

  “你肯講?不需要聽他告訴你的話!”我驚喜地。

  “我講給你聽,並不需要他的理由,”小曼阿姨搖頭頭。“三十年前我就不接受他的任何理由了!”

  “你們曾——相愛?”我忍不住問。

  “急什麼呢,你不是看見了陽光嗎?”她笑了。

  陽光?我看到他們照片上的笑容,那必是個溫馨的故事,溫馨得令人沉醉,醉得好深,好沉,好濃,好醇,也醉在好遙遠、好飄忽、好難尋的記憶深處——陽光的故事!

  第二章

  1944年,初秋。

  漫長而艱苦的抗日戰爭進入了最黑暗、最困難的階段。日軍瘋狂、殘酷、滅絕人性的血腥屠殺在大半個中國土地上植下了仇,種下了恨,千千萬萬同胞們慘死在他們的鐵蹄、刺刀下,侵略者忘形地蹂躪著數不清的淪陷區中,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中國人,中國人民沉默咬牙地苦待著,盼望那黑暗之後的光明,期待著抬頭吐氣的一日!

  自盧溝橋事變掀起的漫天烽火,幾乎燒遍了優美的秋海棠葉子的每一寸土地,整個中國幾乎無一倖免。那歷經內憂外患的國家還不曾站穩,就被東洋魔爪撕得四分五裂,家破人亡。殺戮,逃亡,逃亡,殺戮,那成河的血染紅了我們的國土。沉默,喘息,國仇,家恨,彙集成的巨大力量終於變成了怒吼;逃難、流亡的人們終於豎起了抗暴的旗杆,在重慶,在成都,在四川,在整個大後方!

  成都,一個美麗而樸實無華的地方,它雖然不及陪都重慶重要,然而,附近的空軍、華西壩上流亡的各所大學使這座城市變得熱鬧而擁擠,再加上它是四川省的經濟中心,達官、貴人、富翁、軍閥(川軍)家眷都集居在這兒,越發使成都多姿多彩了,就連那一日數次的日本飛機空襲,也無法使它失色!

  經過了七年的折磨,人們的神經都已麻木,逃避敵機轟炸時也沒有那麼緊張,有的人索性避坐在家中,生死有命,防空洞也未必一定安全呢!

  解除警報剛過,人潮從防空洞、從各隱避處湧出來,急切地想回到家中。馬路上都是人,擠得水泄不通。尤其是春熙路商業區,電影院的人群還沒來得及疏散,緊急警報就又響了,只好就地避一避,好在敵機的炸彈不曾落下來——據報載是投到附近的溫江空軍基地。否則真不知又有多少人遭殃!

  人群正慢慢疏散時,天空中響起了飛機馬達聲,轟隆隆像一陣響雷壓過來。

  “格老子的,鬼子飛機又來了!”有人用四川話喊。

  沒來由的一陣大亂,人群爭先恐後地往四下避開,等到看清楚是八架漆著青天白日國徽的飛機時,人們又是噓氣又是咒駡,這個時候怎能開這種玩笑?人命關天啊!

  人群中,一個穿“安安藍”布旗袍的女孩獨自在走著,她手上抱著幾本書。長而微鬈的頭髮披在肩上,皮膚白皙細緻,臉孔小而秀氣,尤其是五官,那樣美妙,那樣恰到好處地安置著。一眼望去,她是個漂亮的大學生,看仔細了,才會發現她特別的氣質。

  她在春熙路和總府街交界處停下來,離開了人群站在街簷下似有所待。經過的人們不由自主地都朝她望一眼,她美得那樣出色,美得——秀中帶剛,眉宇間那一抹若隱若現的倔強增加了的光芒,她美得與眾不同。最特別的,她右手上有一枚好惹眼的珍珠戒指!

  在這個時代,有一枚銀戒指就歡天喜地,一枚金戒指已當成寶貝,她的珍珠戒指戴得那樣若無其事,那樣灑脫自然,她是哪一家公館的小姐?她還戴著表呢!

  她看看表,微微皺眉,約好四點的同學不守時,剛才的警報也不過半個鐘頭,現在已快五點了,該到了嘛1她又再看看表,這時,一個冒冒失失的男孩子突然從背後撞上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