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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你——可以不必陪我!”康柏站在她背後。

  “我不是陪你,”小曼平靜而冷漠地,“我只是借這個機會離開他們!『”發生了——什麼事嗎?“康柏問。

  他渴望看到小曼的臉,她卻絕不回頭——雲小曼豈是肯回頭之人?即使下地獄,她也只有一條向前的路!

  “培之被學校開除,說他曠課太多,又結交不正當的人,”小曼說,說得像對一個全然無關的人。“最近家裡又發現他用了很多錢,是總管來報的!”

  “老太爺為培之而下樓?”康柏問。他仍關心雲家的事,也說不出為什麼,也許——他幾乎也是雲家的親戚了。

  “還有大哥,”小曼搖搖頭,還是不肯回轉身。“上一次他已經輸了一個染坊和好多錢,媽媽不許他再動任何契約和錢,但是——他幾乎輸了一半爸爸的產業!”

  “什麼?!”康柏不能置信。

  輸了一半雲家的產業?雲家擁有半個成都市,那培元豈不是輸了四分之一的成都?這未免太離譜了,太驚人了,難怪他一臉孔的誠惶誠恐。

  “媽媽很生氣,”小曼的聲音像平靜無波的溪水。“她也管不了那麼多事,大哥總有本領偷到契約和錢,她怪爸爸不管,又怕雲家被大哥敗光,就請爸爸下來分家!”

  “分家?”康柏一震。一個大家庭的分家,等於就是說——承認了敗壞,而且向敗壞妥協,若真是分了家,雲家還能保持它的顯赫?

  “其實,分家也只任由大哥敗得更快,”小曼在搖頭,在歎息,那神情一定很幽怨,一定很美,只是,康柏看不見。“也等於任培之壞得更徹底,相信媽媽也明白,只是——她跟爸爸鬥氣!”

  康柏沉默著,他已是外人,能說什麼呢?除了惋惜,他真是不能表示什麼!

  “鬥氣並不能解決什麼,反而使那些有企圖的人得益,”小曼另有涵意嗎?“白牡丹已得到她所想要的一切,豔芳也對媽媽懷恨,她們是惟恐雲家敗得不夠快,只是媽媽——她的愛恨都用錯了方法,找錯了對象!”

  康柏輕輕搖頭,女人或女孩子,無論年紀多大,愛恨都是強烈的,他知道小曼以前的愛,小曼現在的恨?

  “小曼,你知道——我為什麼打架?”他突然問。

  “知道!”小曼出其不意地轉過臉來,她還是那麼美——那麼淡,那麼秀外慧中,卻——真是遙遠了,那神情遙遠得令人心痛。“不過——並不重要,是嗎?”

  “是——”他只能這樣說,『你還沒有告訴他們?“

  “不需要說,你知道說出來我會難堪,”小曼淺笑如舊,只是,那淺笑再不屬於他。“久而久之,他們自然會明白,尤其——當你結婚時!”

  “誰說我要結婚?”他反問。他怎能和一個令他想嘔吐的女孩結婚?但——他說不出口,他是自作孽!

  “不結婚做什麼?”小曼似乎真不在意。“並不是每一個女孩子都熱衷於讀書!”

  “我說過,我要往上爬,爬到盡可能的高,”他也笑了,笑得無奈。“失去一樣,我總要抓住另外一樣!”

  “你可以抓住另外許多樣!”她在諷刺嗎?

  他凝視她一陣,這麼美、這麼好的女孩,他真想擁她入懷,他真想握住她的手走向永恆——他已不再有機會,他只能這樣凝望著她。“小曼,你不想知道為什麼劉情——”他突然說。

  她的臉一紅,羞窘使她更為嫵媚,昏暗中,那嫵媚有著神秘的巨大力量,拉著康柏——陷入更深的痛苦。

  “不必提了,”她搖搖頭。“無論如何,你有你的理由,我也有我的原則!”

  “之翔已經知道了!”他黯然說。

  “那——也好!”小曼掠一掠頭髮。“我有一個要求,我相信對大家——都好!”

  “你是說——我們不再見面?”他敏感得很。

  她眼光閃一閃,似乎很喜歡這種心意相通,只是——遲了,不是嗎?她永不能容忍一個在屬於她的那一段感情上有污點的人!

  “你知道,對著你而表現得這麼平靜,是件很困難、很痛苦的事!”她坦白地。她仍愛他,表示得很清楚,付出去的感情怎,麼還收得回來呢?而且那種愛,是用心靈、用思想、用生命、用感情的,當她愛時,已融入了對方的心靈,思想、生命、感情,早已合而為一了,又怎能令這融合再分開?上帝也不能!

  “小曼——”他一下激動起來。是愛,又何必大家互相折磨呢?他那漂亮得能吸引任何女孩子的臉,不受控制得痙攣起來。

  “不,我是一個走直路的人,”她立刻搖頭。“沒有任何理由能令我回頭、讓我轉身,即使是死!”

  他無奈歎息,小曼,小曼,這若是一時的意氣,怕就是永遠的遺憾了。錯在他,曲在他,但——但——既是愛,又何必——哎!小曼!

  “我瞭解!我該受懲罰!”他說。

  “最後一件事,”她微微一笑,“恢復你本來面目,好嗎?那會是——很美的一種回憶!”

  “小曼,我們——連朋友都不再是?”他問,很急切。

  “回憶中的朋友!”她欲離開。

  “小曼——”他情不自禁地捉住了她的手臂,一股熱流傳向她也傳向他,只是一刹那,他警覺地放開。“你若不恨我,再見面時,希望能見到你美麗的笑容!”

  “只怕——不再有機會!”她大步走了。

  不再有機會?她是要——永遠離開他了,是吧?他又感覺到心痛,不只是心痛,他似乎感覺到心在滴血,然而——那椎心的一刀,是他自己刺的——怪誰呢?

  他頹然靠在長廊柱上,他說要抓住往上爬的機會,但往上爬——是那樣無可奈何,他已失去小曼,他已失去了屬於他的整個世界!

  若他有機會講出和劉情的原因,小曼——會接受嗎?小曼明知他不愛劉情,只是——只是——那理由又怎能說出口?

  就那麼靠在柱上好長、好長的一段時間,愛在心中流過,悔在心中流過,他覺得自己似乎變成一個空的軀殼,連意識都麻木了。天氣有一點涼,早上那種屬於春天的雨又輕渺渺的在飄、在飄,飄在他手上,身上,臉上,他長長透一口氣,站直了,揉揉眼睛,竟有些潮濕——春雨也飄進了他的眼睛?

  邁出一步,突然看見另一根廊柱下站了個人,是——去而複返的小曼,或是根本沒有走?他心靈激蕩,卻連呼吸都停止了,小曼——為什麼?

  小曼是沉默的,沉默的小曼最美,尤其那黑眸,黑得又深又遠,又似柔波蕩漾。她就那樣目不轉睛地凝視他,那凝視有如一把帶蜜汁的刀,令他又甜又痛;他向前走一步,小曼不動,他再走一步,再一步,直到她面前。

  “小——曼!”他呼喚,那不是從喉嚨、從口裡發出的聲音,它來自靈魂深處,來自感情盡端。

  她不響,不動,臉上沒有一絲改變,那黑眸——卻燃燒著痛苦和矛盾,火焰是紅的,就像鮮紅的傷口。

  “小曼!”他再喚,喑啞低沉的呼喚,只掀起更多懊悔的波瀾。

  小曼閉一閉眼睛,火焰斂盡,變成一片深藍的霧——水霧,那——也不是春雨?愛恨之間沒有妥協,她既不恨,那麼,仍在愛?怎樣的愛呢?

  “我再來——找尋一個問題的答案!”她睜開眼睛,水霧消失,變成一片清澈,理智的清澈!

  在感情上,她是超人?她能這樣快的控制了自己,她真是與眾不同,能人所不能,或是,她有更大的忍受痛苦的能耐?

  “問題的答案?”他不明白,波瀾——息了,止了。情不自禁也得對自尊低頭。“你指打架?”

  “不!”她搖搖頭,仍是凝望他,此刻仍不掩飾感情,豈非更鞭笞他的錯誤?“打架是正常的反應,若不打架,你能平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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