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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小曼和康柏同時轉頭,他們不知道誰在罵漢奸,又是在罵誰,但——但——那麼多人圍住他們,盯著他們,全是憤怒、不滿、痛恨的眼光,為什麼

  “漢奸!”指著康柏的是賣棒棒糖的小販,他看來是個忠厚、耿直的人,不是故意和康柏為難,他——誤會了什麼嗎“他是漢奸,抓住他,送去憲兵隊!”

  “漢奸!”是一個滿臉正氣的長辮子的女學生。“打死他——打死不要臉,沒廉恥的漢奸!”

  “打死漢奸,打死漢奸——”更多的人嚷起來。

  剛才敵機臨頭時,康柏鎮靜如恒,現在面對著自己同胞誤會的指責,他卻慌亂起來。他們為什麼說他是漢奸,他做出什麼令人誤會的事嗎他明明是清白的,但——對著憤怒的人群,他不知道該怎麼說,他知道,只要說錯一個字,他就粉身碎骨了!

  “打死漢奸,打死賣國賊!”人群的情緒更是激動,圍著人也越來越多了。

  “請問——為什麼說我是漢奸”康柏努力鎮定著。但手心全是冷汗。

  這麼激動的人群,打死一個“漢奸”,絕非不可能,換了他也會動手,只是——他是被冤枉的!

  “還敢問我們”賣棒棒糖的小販大聲地說,他的臉都漲紅了。“沒有響警報你就先逃,沒有丟炸彈你就先躲,先趴下去,你明明預先知道鬼子飛機要來,要在這裡投炸彈,你是奸細!”

  “打死他!格老子的賣國賊!”一個憤怒的學生越眾而出。“打死漢奸不賠命!”

  “打死他,打死他!”小販也跟著過來。

  “不——不——”小曼也跟著慌了,怎麼去鎮壓一群含憤、懷恨的人群又絕不能傷他們,因為——他們的出發點是正確的,他們愛國家,他們痛恨沒廉恥的漢奸,賣國賊。“你們誤會了,你們誤會了——”

  “女學生你快走開,”小販的眼睛泛紅,已充滿了殺氣。“你再跟漢奸一起,當你是漢奸辦!”

  “不——”小曼的臉都白了。她相信憤怒的同胞會殺人,康柏連辯白的機會都沒有就可能被打死,國仇、家恨已使同胞們對敵人的仇恨達到頂點,該怎麼辦最糟的是康柏連制服都沒穿

  “讓開!”那個長辮子的女學生拖開了小曼。“看你不像壞人,你別上了賣國賊的當!”

  “他不是賣國賊,請相信我,”小曼急得哭起來,四周圍連個幫忙的人都沒,怎麼辦康柏已被他們捉住了。“他不是,他是空軍飛行員!”

  沒有人聽小曼講,大家那麼激動,就算聽到了也不會相信,受盡了逼害,苦難的同胞恨不得吃敵人的肉,喝敵人的血。漢奸,更是切齒痛恨、天地都不容的!

  “請你們別亂來,”康柏也在叫,慌亂起來,他的四川話就更不靈了。“我不是漢奸,不是賣國賊,我是軍人,是空軍飛行員——”

  “你為什麼不穿制服”男學生迎面就是一拳,打得又重又狠,康柏嘴角立刻見血。“你講的是什麼分明是外鄉人,是漢奸!”

  “不——”康柏被打得眼冒金星,這真是無妄之災了。“我真是空軍,你們可以打電話去問,你們——可以送我去憲兵隊!”

  “打死他!打死他!”人群又激動地叫嚷,“別信他的話,他分明和鬼子飛機有聯絡!”

  “不——”康柏拼命搖頭。更多的拳頭又落在他身上。

  小曼被推出了人群之外,她無助地掩著臉,心中又急又怕,難道康柏——就這麼被人白白打死她聽見拳打腳踢聲,每一拳、每一腳都打在她身上,踢在她心裡,康柏的無妄之災——不是因她而起的嗎若不是為了保護她,他不需要大叫,也不會引人注目了,康柏——

  正在危急的當兒,一輛憲兵隊的吉普車開到了,兩個荷槍的憲兵快步奔過來,一邊叫閃開,一邊撥開人群,沖了進去。

  小曼看見康柏已被打得狼狽不堪,口角見紅,頭青臉腫,衣衫破碎,但——總算有救了。她鼓起勇氣沖進人群,不顧一切地扶著康柏。

  “什麼事,發生了什麼事”憲兵大聲問。

  “他是漢奸,他和鬼子飛機有聯絡,”小販指著康柏,振振有詞地,“我們打賣國賊!”

  “真是這樣”憲兵懷疑地,“你們應該送他去憲兵隊,怎能隨便打人!”

  “人人都可以打漢奸、賣國賊!”領先動手的男學生昂然說,“他出賣自己國家,是全體中國人的敵人!”

  “不,是誤會!”康柏深深吸一口氣,強忍痛楚。“別怪他們,誤會是我引起的!”

  “誤會,你是什麼人”憲兵問。一邊又看小曼。

  “我是空軍飛行員,溫社基地的!”康柏喘息著說,“你們可以打電話去問,我叫康柏,第四大隊,第二中隊的,或者——你們認識她,她是雲小曼,雲宗炎老太節的女兒,我的未婚妻!”

  人群中響起了意外的“啊!”“啊!”之聲,不知是因為康柏真是飛行員,或是雲家的聲勢。

  “是這樣的,”康柏微笑地接過小曼遞來的手巾抹抹嘴角的血,他看來完全不怪那群魯莽的人。“我是飛行員,我聽得出不是我們自己飛機的聲音,所以肯定有警報的來臨,我又聽炸彈在空中的”嘶嘶“聲,所以還沒落地爆炸,我就先躲了,他們就誤會了,以為我事先知道一切!”

  “是這樣的嗎”憲兵問小販和男學生。

  他們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呆了。是這樣嗎他們可答不出,誰知道康柏是飛行員,聽得出飛機和投彈聲他們真以為康柏事先知情,這——可闖了大禍!

  “是的!”男學生很勇敢地,“他沒穿制服,誰想到他會是飛行員我們寧願打錯也不願放過漢奸!”

  “但是,你們如果打死國家最寶貴的飛行員呢”憲兵正色地,“你們至少該問清楚才對!

  “是!”男學生看康柏一眼,突然的三鞠躬,連聲自責,“我該死,我對不起你,我該死!你們飛行員在雲上和敵人拼命,我們卻誤會你,請你原諒我!”

  “我明白你的心,我不怪你!”康柏真誠地笑,“換了我是你,也一樣衝動!”

  男學生眼圈紅紅的笑了,康柏真不怪他

  “我該死,你打還我吧!”賣棒棒糖的小販沖上前,用拳頭對著自己的胸膛亂打。“你打還我吧!”

  “我說過,是誤會!”康柏正色地制止他。“你們也沒打傷我什麼,我真的不怪你們,相反的,我——十分感動,大家一條心,我們才有希望!”

  “是!是!”小販吸吸鼻子。“格老子的,被我看到真漢奸,我宰了他!”

  康柏對小曼微笑一下,扶著她朝人群外走。

  “對不起!”長辮子的女學生垂著頭走上來。

  “我們太魯莽了!”

  “不能怪你們!”小曼也搖頭。

  女學生眨眨眼,目不轉眼地盯著小曼,似乎還有話說。

  “你有事?”小曼停下來問。

  “你真是——金女大的雲小曼?”女學生小聲地問。

  “是的!你認識我?”小曼很意外。

  “不!”女學生雙頰泛紅,羞澀又真誠地笑著說,“你比傳說的更好看!”

  一轉身,女學生跑走了。

  小曼望著康柏,想笑,卻笑不出,一場警報帶來災禍,康柏看來傷勢不輕,這真是——無妄之災了?

  “走得動嗎?”小曼柔聲問。

  “沒問題!”康柏咬咬牙。“到公園外面叫輛黃包車,我不能騎車了!”

  “我自己騎——”小曼說。

  “小曼,”康柏用手緊緊地環住她的肩。“其實,我倒心甘情願挨這頓打,你知道嗎?”“為什麼,你發神經?”她詫異地,“你想沒想到可能不是一場打,而是丟了性命?”

  “那又怎樣?”他笑得好豪氣,好光亮。“我看見你流淚,為我!”

  “傻話!”她老實一想。“眼淚比你性命重要?”

  “為你,就算是死——也值得!”他真心說。

  “不許說!”她制止他。“我不要聽那個字!”

  康柏深情一笑,在她耳邊說:“那我說另外的一句話,小曼,我愛你!”他說得好動人,好美,好深情。“愛你的一切,包括你的眼淚!”

  小曼熾熱的心激動起來,翻騰起來。康柏不是第一次說愛字,但——這一次似乎更能打動她的心弦。也許經過了剛才的驚險,剛才的慌亂,剛才的恐懼,剛才的——共患難,他再說愛——這個字仿佛帶著他的生命,他的鮮血,那根本不再是一個字,而是他——他的全部!

  情感的劇烈震動,淚水又盛滿了眼眶,盈盈然然的掛在睫毛上,就像——就像玫瑰花瓣上的一顆朝露,清新,奪目又動人。

  她眨眨眼,淚珠落下來,輕輕的一滴,卻敲響了他生命中最動人的一條情弦——“小曼——”他動情忘我地擁住她。

  他忘了周遭,忘了人群,忘了身上的傷處疼動,忘了那——深心中的不平衡。此時此地,他眼中只有她,他的世界只容得下她——帶淚的小曼!

  “小曼!”他不顧一切地輕輕吻了她,在公園裡,在許多視線下,在——絕對純潔的感情裡!

  小曼是那樣一個能令人忘我的女孩子,她總使他產生不顧一切的衝動,這是——愛情,屬於他倆的愛情,糅合了歡笑、淚、與生命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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