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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雖然學校期終考將至,他們卻願意抽出更多的時間練習合唱,得到小曼一句「我父親全力支持」的話,他們全體情緒高漲,他們熱切興奮地安排行程,他們覺得——他們肩負起十分重要的任務,他們要用他們的歌聲去喚醒民心,激勵士氣,他們是真正投入了這時代的洪流!

  他們——也包括小曼!

  小曼不曾把這件事告訴康柏,這是學校裡的活動,她很少對康柏提這方面的事,而且,她有意給康柏一個意外的驚喜,她在想,當那一天她站在臺上唱出激勵人心的愛國歌曲時,她才要告訴康柏,她從溫暖舒適的家中走出來,她已放棄那人上人的雲端生活而走下來,她已在真正體驗這時代,她已真正的加入了這戰爭——也算戰爭吧她已——和他並肩作戰了!

  她內心十分興奮,表面上卻力持平靜,她每天忙著上課,忙著練歌,忙著聯絡和計劃一些事——她是幫吳育智的忙,吳育智顯然是那群年輕人的領袖。雖然她忙得團團轉,連和康柏相聚的時間也減少了,她卻覺得生活充實而有意義。

  這些日子來,她不再注意別出心裁的打扮,她甚至穿得更樸素,以免在那群年輕人中顯得特別。不再逛春熙路,不再看電影,甚至康柏基地的一個舞會都沒有參加。她用很多時間留在學校,吃學校裡的大鍋飯,和吳育智他們坐在學校門口的茶館裡聊天——當然,他們聊的離不開歌詠團的事。她似乎已變了一個人似的!

  考試終於到了,歌詠團的事也安排得差不多了,大家決定休息一星期,等大考結束後就預備出發。小曼也收拾了心緒,下了課就預備回家看書,好久沒有這麼早離開學校了,她覺得很是不慣!

  在校門處取了腳踏車,扣緊了深藍色的呢大衣,拉一拉脖子裡的淺藍色毛圍巾,突然看見對面街沿站著一個人,又熟悉又陌生,似乎在她心中又似乎離她好遠的一個人,康柏,他不在家裡等,站在這兒喝西北風

  「你怎麼了」小曼強抑心中那抹好特別的情緒,她走近他,看見他陰沉的臉色。

  「等你!」他說。神色怪怪的,連笑容都沒有。

  「怎麼不在家裡等」她淡淡地笑。努力排除心中特別的情緒,是他們這些日子太疏遠了嗎

  「你每天都回去那麼晚,看你幾眼我就得趕回部隊!」他用手指輕揉凍紅了的鼻尖。「站在這兒——至少能陪你一起回家!」

  小曼心中一陣輕顫,一圈圈的漣漪擴大了。這些日子她忽略了康柏,她忽略了愛情,她心中燃燒的是另一堆熾熱的火焰——康柏的幾句話,引回了她的愛,她埋得很深的感情。突然之間,她有些歉疚!

  「你是在埋怨我嗎康柏!」她柔柔地看他一眼。

  「不,我想你!」他凝視著她,沒有笑容,沒有任何表情,卻有著不曾出現過的嚴肅和認真。

  康柏終於嚴肅和認真,他還說——哎!小曼的心一下子又亂又迷糊,又有絲甜滋滋的。

  「我——好抱歉,」她垂下頭,不敢正視他,她怕感情就此氾濫了。「我忙!」

  「我知道!」康柏又用手指輕撫眉心。他今天一直在做一些小動作,他想掩飾什麼嗎「我知道!」

  「康柏,你今天很特別!」小曼停下腳步。

  「是嗎」他悶悶地接過她的腳踏車。「我——覺得好無聊,對什麼都沒興致!」

  「怎麼了」她關切地仰望他,他臉上有些壓抑的神情,壓抑什麼呢「沒出任務」

  「有!警戒,出任務,投彈轟炸,返防,太機械化了,我受不了!」他眼中有一抹暗暗的紅。

  「別忘了我們在戰爭中!」她提醒。

  「戰爭中也該有生活,」他推著她的車子往前走。「生活,有生氣,有活生生感覺的生活!」

  小曼皺皺眉,她從來沒有見過康柏如此,這叫作不平衡嗎,因為她的疏遠

  「你知道我不是故意晚回家,學校裡真的忙!」她說。

  「和那個叫吳育智的流亡學生」他看她一眼。

  「吳育智!」小曼一怔。他怎麼知道「他——和我有什麼關係」

  「我不知道,」康柏自嘲地笑笑,「也許是時髦吧富家女和流亡學生,很動人的!」

  「不許胡說,康柏,」小曼正色說,「我並不需要向你證明什麼,但——和他們在一起,絕不是為時髦,動人!」

  康柏搖搖頭,笑了。

  「看我說了些什麼」他再搖頭,用手擁住小曼的肩。「我只是來接你回家的!」

  小曼也無意識地搖頭,他們之間似乎真的離得遠了,這——不是她所希望的,參加歌詠團並不是放棄愛情,她是愛康柏的,她不想失去他!

  「康柏,你心理不平衡!」她放柔了聲音,輕輕地依偎著他。

  「是吧!」他笑,很自嘲地。

  「希望我們之間不要有誤會,好嗎」她說。

  「沒有誤會,」他擁緊她一些。他心中是有著不平衡——但這不平衡又怎能向她說明 「小曼,陪我走走,隨便去哪裡走走,好不好」

  他是顯得那般苦悶,這使她吃驚。苦悶,為漫長的戰爭為那不握在自己手上的生命或是——其他

  「好!『她放開了還不曾溫習的課本,她不能任康柏這樣。」告訴我,是不是想家了「

  「想家」他呆了一下,笑起來,「除非在做夢的時候,我很少想起母親!」

  「把她接到成都來吧!」她說。他雖不承認,她卻認定了他是想家,就像那些流亡學生一樣。「接來又怎樣」他憂鬱地。他簡直和平日完全不同了,他的開朗活潑呢,他的灑脫風趣呢「像我今天不知道明天是否還活著的人,誰照顧她,不如留在老家還好些!」

  小曼深深吸一口氣。

  「康柏,你——畏懼了」她輕聲問。

  「不,」他肯定地搖頭。漂亮的臉上一片令人心顫的肅穆。「我並不怕死亡,只怕活著的人跟死的一樣!」

  「我不明白!」她疑惑地。

  「我要活生生的生活,就是這樣!」他說。

  「我不知道你的『活生生的生活』是指什麼!」她說。

  「我——」他臉上掠過一抹奇異的紅暈。「很難解釋,或者有一天你會懂!」

  「現在說出來,我可以幫你!」她第一次有了表示。

  「小曼——」他動情地。但——終是講不出口,怎麼講呢對小曼!

  「康柏,我發覺你內心有很多隱藏著的東西!」她說。

  「是吧!」他不置可否。「隱藏得我自己也找不到,也不能瞭解!」

  「你真是這樣複雜」她嬌俏地問。

  「誰知道呢」他不再說下去。

  慢慢地往前走,前面不遠的轉彎處就是金安慈的家,他們心意相通地互望一眼,笑了。

  「你想去吧」小曼指一指。

  「算了,我怕再碰到那個潘明珠!」

  康柏搖頭。

  「她並沒有得罪你啊!」小曼笑。

  「不談她,小曼——」康柏把話題拉回來。「有沒有任何可能——令你放棄學業」

  「放棄學業」小曼心念電轉,已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但裝著不懂。

  「是!有可能嗎」他認真地追問。

  「有吧!」她想一想,聰明地說,「像戰火逼近成都,學校被迫停課時!」

  「我是指——另外的,不是戰爭的原因」他說。

  「那——不會吧!」她不很肯定地,「念完書對我是很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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