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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三


  只唱了一段,只是這麼一段,之穎唱不下去了,不是她不記得歌詞,這麼簡單的、不加修飾的詞句,閉著眼睛都能背出來,只是——她似乎聽見一些聲音,一些特殊的、熟悉的聲音。那是一個人,沙沙的踩著碎石子路,踏破月影而來的腳步聲,她——沒有聽錯嗎?不是幻覺嗎?她才在唱這首《午夜吉他》——

  她驚訝的抬起頭,若是有人,她告訴自己得忍住那份要跳起來的狂喜。天!是有人,不是一個,是兩個,哦!是她盼望了、牽掛了、思念了半個月的以哲,牽著那小小的、可愛的玫瑰。

  之穎沒有跳起來,沒有動作,她甚至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以哲在她失望到幾乎絕望的時候,那麼及時的來到,帶著一臉開朗,灑脫,瞭解而有些惡作劇的笑容,他什麼也不說,只那麼含笑的望著之穎。

  之穎,這個純樸、善良、絕不掩飾自己的女孩,在以哲那種似乎凝固了的眼光下,她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委屈,控制不住淚水往外湧,她“哇”的一聲,孩子般的哭起來,她甚至不理會意外得發呆的玫瑰。

  以哲搖搖頭,慢慢蹲下來,用雙手環住之穎的肩,任她在他胸前哭個夠。他對她的感情揉合了愛與寵,他知道她覺得委屈,就任她發洩。

  好一陣子,她終於收住了眼淚,接過他早已預備好的手帕,胡亂的眼淚鼻涕一起擦。

  “好了,好了,起先還唱得那麼高興的,我一來就哭,不歡迎我嗎?”以哲拍著她的背。

  之穎把又髒又濕的手帕扔回以哲手裡,毫不客氣的用力一把推開他。

  “誰要你來了?你走!走得愈遠愈好!”她凶霸霸的叫。

  “這可是你說的,不後悔?”以哲微笑著。

  “後悔個鬼,天下以你最可惡!”之穎仍在嚷。

  “可惡?真冤枉了!”以哲似笑非笑的。“問問玫瑰,我是不是忙了半個月?”

  “問玫瑰?!”之穎大驚小怪的跳起來,赤腳從溪裡帶起大串水珠,淋濕了以哲的褲腳。“你明知道玫瑰不會說話,也聽不見我說什麼,你比什麼都可惡!”

  以哲不回答,對玫瑰拍拍手,張開手臂,可愛的小玫瑰那麼奇異的露出一個微笑,奔到以哲懷裡。

  “玫瑰,數數天上有幾粒星星?”以哲一邊比畫一邊說。

  “一、二、三、四、五、六、七——”玫瑰真的數起來,而且嘴裡開始發音。那聲音雖然是有些奇怪並且不悅耳,卻真真實實從玫瑰口裡發出來,令人聽得明白,這——簡直是奇跡。

  “玫瑰,”之穎驚喜的一把抱住玫瑰。“你會說話了?你會數星星了,天!是真的,誰,誰教你的?”

  玫瑰似懂非懂,望著之穎憨憨的笑,笑得好可愛,好明朗。之穎發現她手上抱著一個全新的洋娃娃,不再是那毛已脫得光禿禿的熊了。

  “玫瑰,告訴之穎誰教你說話的?”以哲說。他的聲音並不大,只是還加上他手的動作。

  “老——師!”玫瑰說。這兩個字說得更不清晰,更古怪,畢竟,之穎聽得出是“老師”!

  “哦!”之穎把頭埋在玫瑰肩上,她感動得又想流淚,那個又聾又啞、怯生生、滿懷戒懼的孩子,竟真的能說話了,這不是奇跡,是科學和醫學的進步明證。“玫瑰,玫瑰,我真高興,我真的高興!”

  玫瑰當然聽不見也聽不懂之穎的話,她卻知道之穎愛她,對她好,她用小手摸摸之穎的臉頰,把全新的洋娃娃遞到之穎面前。

  “新的,是嗎?”之穎接過來。“媽媽給你的?你不再要那個舊熊了,是嗎?新的一切展開在你面前,是嗎?”

  玫瑰歪著頭,她努力去辨認之穎的口型,太困難了,她才剛剛開始,她弄不懂。

  “媽媽!”玫瑰認認真真的說出兩個字,展顏一笑,轉身溜出之穎的懷裡,獨自在草地上找野花去了。

  之穎看著玫瑰的洋娃娃,發了半天呆。

  “到底——怎麼回事?”她怔怔的望著以哲。

  “不生氣了?不罵人了?”以哲促狹的笑。

  “說完玫瑰的事,再跟你算賬!”之穎盯著以哲。那張令她牽掛了半個月的漂亮臉孔,她怎麼還有氣呢?

  “哎!你真凶,今晚我還有命回去嗎?”以哲在她身邊坐下來。

  “到底說不說?”之穎用腳踩起一蓬水花,濺得以哲滿身滿臉都是。

  “頑皮的小丫頭,等會兒罰你!”以哲捉住她的雙手,她掙不脫,心中卻甜甜的。“知道嗎?玫瑰已經到我們學校去了十天!”

  “十天?!”之穎叫起來。“我怎麼完全不知道?”

  “你不是說過,辦不好玫瑰的事別來見你嗎?我只有特別努力加油了!”以哲說得半真半假。

  “真是這樣?”之穎的心胸中脹得滿滿的,說不出的溫馨,充實與滿足。“這就是你不來找我,也不見我的原因?”

  “也不全是!”以哲把之穎的身體扳轉過來,讓她面對著他。“這些日子,我想讓你自己去明白一件事!”

  “明白一件事?!”之穎呆一下,立刻,羞意染紅了她的面頰。“什麼意思?你當我是——玫瑰?”她故作強硬的。

  “我當你是之穎獨一無二的之穎,”他凝視著她的眼睛,她閃避開了。“看著我,你逃不掉的!”

  “我——為什麼要逃?”她心慌意亂,她沒有經驗,她想逃又不願逃,這種心慌意亂的感覺是很美、很甜的。“你以為我怕你?”

  “先告訴我,剛才看見我為什麼要哭?”他的兩隻手落在她肩上。

  “你管不著!”她低下頭。

  他用手輕輕抬起她下巴,強迫她看著他。

  “我一定要管,而且,只有我能管!”他說得霸道,眼光也霸道。

  “我想哭——就哭了,還一定要有原因?”她倔強的不肯說真話,她是害羞,她心中早說了一千遍。

  他緩緩搖頭,有些失望。

  “之穎,這不是你,你不會這麼忸忸怩怩的,”他低柔的說:“這半個月裡你是不是很悶?很煩?很難受?你是不是發現了一些事?關於我們的事?”

  之穎眨一眨眼睛,是啊!她不是這麼忸怩的女孩,什麼事情使她變得這麼婆婆媽媽?剛才以哲還沒來時她不是想了好多,好多,她不是後悔再沒有機會抓住他?現在他來了,她還猶豫什麼?她已經清楚知道,她愛他!

  “我是發現了一些事!”她大方一些,灑脫一些,愛有什麼值得害羞的?苦苦折磨自己才不該。

  “是什麼?告訴我,好嗎?”他有些著急。

  “你先說你的!”她頑皮起來,這個之穎。

  “你還不明白我?你存心折磨我?”以哲叫起來。

  “折磨?”之穎也不依的嚷著。“誰折磨誰了?你半個月沒消息,一點良心都沒有,”

  “還說良心,我暗示,我試探,連一絲反應都沒有,我不該有一點自尊嗎?我不該為自己留一點後路嗎?”以哲的話也像連珠炮。

  “你暗示了什麼?試探了什麼?”之穎反問。她盯著他,活像一隻小野貓。

  “我邀請你環島旅行,我說要回美國,”以哲直搖頭。“我為什麼不邀請別人,你難道真不明白?”

  “我明白什麼?”之穎盯著他,心花怒放,她有把握占百分之百的上風了。“你為什麼不說出來?”

  “我說——”以哲停下來,這年輕的醫生竟也是那麼孩子氣的羞澀。“之穎,你比我想像的可惡一百倍!”

  “這是半個月時間的報應!”之穎笑了,相隔不過十多分鐘,前後心情相差何止千里?

  “之穎,”以哲重新沉住氣,慢慢說:“你不知道——我一直在喜歡你?”

  “喜歡?像喜歡玫瑰一樣?”之穎的甜笑在嘴角擴大。

  “像——立奧對薇亞,或愛蓮和韋皓!”他說。說得有些困難,但好誠懇,好真摯。

  之穎不敢再頑皮,這樣的事開不得玩笑。一生中只發生——次的事也拿來開玩笑,除非這人是白癡。

  “如果是這樣,我也告訴你,”之穎吸一口氣,愛蓮為愛情也變得那麼勇敢,她不能示弱。“這半個月裡我發現的事

  我們之間有一種聯繫!”

  “聯繫?”他歪著頭。他懂,他當然懂,他裝做不懂。這件事由心愛的人口中說出來,世界上還有比這更大的滿足嗎?

  “那是一種感覺,是一個真實而美的夢——不,是一個夢般的美的事實,”之穎舔舔唇,她不知道為什麼這麼說,她一生中沒說過這麼羅曼蒂克的話。也許這環境,這周遭,這透明的溪水,那夜空中無形的靈氣,她不知道,她感覺到一定要這麼說:“那只是一個字——”

  “什麼字?”以哲的雙手溫柔的環住她。

  “愛!是嗎?愛!”她勇敢的抬起頭,她眼中的光芒使滿空星辰黯然失色。

  “哦!之穎!”以哲擁住她。“就是這一個字,就是這一個字!”

  這一刹那,他們都有一個同樣的感覺,實實在在握在手中的幸福,比幻想和夢境更美麗!

  以哲吻了她,吻她的唇,第一次,用心靈,用愛,用他的生命!

  以往他不敢,他怕冒犯,因為他沒把握得到她。從這一刻起——他吻她的這一刻,他告訴自己,他要愛情,要保護,要珍惜所得到的。

  之穎,這天使般純良的女孩,和她完整的愛。

  “以哲,”之穎猛然推開他。她已得到他,再也不擔心,不牽掛,不煩惱了。“我有好多事要告訴你,我錄好一卷《清晨大自然交響曲》。我去看了兩次立奧。施薇亞又回航空公司了。愛蓮和韋皓跟我講和,還有——”

  “還有發現愛上我,是嗎?”以哲又擁住她。“傻女孩,這時候不許說別人的事,閉起眼睛,你心裡只能有我。”

  之穎扮一個鬼臉,竟然乖乖的閉上眼睛。以哲的吻,以哲的擁抱,以哲的愛是特別的,特別得——之穎不想再移動,她願就這麼永遠下去。

  毛茸茸的東西忽然爬上了他們的脖子,是什麼?大毛蟲嗎?之穎驚叫一聲睜開眼睛,小小的玫瑰用一束野花野草紮成花環圈住了他倆。

  只是他倆,在花環裡。

  之穎十分感動,她覺得鼻子酸酸的,小玫瑰也懂感情?也懂愛?看玫瑰的笑容,那分明是祝福。世界上最美、最真誠的祝福。

  之穎摔一摔頭,摔掉那份恍惚。

  “我聽到一些聲音,好像吉他聲。”她說。

  “幻想。”以哲肯定的。“不會再有午夜吉他,沒有失戀人,我找到了你,之穎。”

  之穎點點頭。她何嘗不是找到了以哲?

  在午夜吉他聲裡,他們建立了愛的世界。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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