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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浣思站起來,從屋角走向床邊——哲凡有絲下意識的震動,十多年前他也曾病過,浣思也曾守護過,也是這麼向他走來,那時的浣思屬於他,他們的感情還十分好,然而——今日的浣思已是正倫的未婚妻。

  相同的美麗出色,相同的那張哀愁的臉,相同的眼光,相同的神情,感受卻再也不能相同。

  “你病著,哲凡,”她定定地凝視著他,“你自己原就知道,是嗎?”

  “胡說,我沒病,”他漲紅了臉,聲音卻是冷峻低沉,“你送我來——簡直荒謬,簡直莫名其妙!”

  浣思搖搖頭,她站得近,那溫柔的眼睛明顯在他視線中,溫柔得令人心都醉了。

  “為什麼不肯承認呢?”她輕輕地說,“你自己是醫生,你比我更明白早些治療更有益,你沒有任何理由隱瞞著病情。”

  “沒有病,”哲凡幾乎要咆哮了,“我的事不要你管——你憑什麼不肯放過我?”

  “哲凡?”浣思退後一步,她是震驚的,她沒想到哲凡醒來會是這種態度。“我不明白,你——到底為什麼?”

  “那是我的事,不需要你管,”他從床上跳下來,立刻一陣頭昏眼花,他勉強扶著床支持著。昨夜喝了太多的酒,是酒醉末醒透,是嗎?是嗎?“你走,你立刻離開此地,我不要再看見你,你走!”

  他是難堪的,一種被看透、被看穿的難堪,他的驕傲和自尊心受到傷害,他益發不能冷靜了。

  “哲凡,”浣思再退一步。她實在不明白,即使當年離婚時,哲凡都不曾說過一句重話,也從不這麼大聲呼喝地發過脾氣,他變得令人不能接受,他的好風度、好修養呢?“你冷靜一點,你知道我全無惡意——”

  “收回你的全無惡意,”他是那樣激動,不正常的激動。“你該擔心的是你自己,你才有病、你才該住院,吳浣思,你這麼做——沒有人會感激你!”

  “我不需要感謝,”浣思盡力忍耐著。她瞭解哲凡的心情,真的十分瞭解。“我送你來醫院是人道,相信我不送溫太太也會這麼做,我們不能——任你不省人事。”

  “人道?”哲凡笑起來,怪異地,“美麗、高貴的名鋼琴家也講人道,什麼人道呢?救濟傷殘人士,或是處決毀滅明知無望的狗、馬?人道!”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浣思委屈地說。她聽得出也看得見哲凡話中有因,卻不明白這到底為什麼。

  “誰能知道你真正的意思呢?”哲凡明顯在諷刺,“做了你十五年丈夫的我不能,麥正倫你的未婚夫能嗎?”

  浣思全身的血都沖到臉上、頭上,她受不了這種近乎尖酸刻薄的話,哲凡從來不是這佯的人,從來不曾說過這類的話,今天——為什麼?

  “我和你之間的事與正倫無關!”她勉強說,“你不必扯到第三者身上。”

  哲凡怔一怔神,笑聲突止,怪異也退了。

  “我們之間——還有事嗎?”他冷冷地說。

  浣思深深吸一口氣,她開始發現了哲凡的矛盾,他是矛盾的,尖銳的矛盾。

  “我知道——五年前我們之間的一切已經結束,我們不應該還有關聯,”她慢慢地說,“我們甚至不該再像朋友般相處,我們應該忘掉世界上還有對方的存在,只是——事情已經是這樣,我們又都病了,又都在需要幫助與精神支持的時候,為什麼不能互相——鼓勵呢?”

  “我知道自己的事,我能自己處理,正如你說,我自己是醫生,”他說。他這是承認有病了?“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與鼓勵。”

  “你——還是那麼強硬、那麼驕傲,不容許任何人入侵你的自尊,”浣思盯著他,“然而——你明知我需要幫助與支持,為什麼不肯施予?”

  哲凡皺皺眉,他的精神和體力正漸漸恢復中,臉色也顯得正常多了。

  “這話——你該對正倫說,你以為是嗎?”他也望著她。

  浣思的臉莫名其妙地紅了,他兩次提起正倫。他著來是有意的,只是——她幾乎完全沒想過正倫,她甚至感覺不到正倫和她有聯繫和關係。哲凡和正倫雖是她生命中曾經和將要出現的兩個人,在她的天秤上,他們的分量和比重將永不相等。她說不出是為什麼,然而——正倫怎能和哲凡相同呢?

  “正倫不是醫生,”她努力平抑內心的激動。“此時的我需要醫生的幫助。”

  “沛文呢?”他好殘忍。

  “哲凡,”她吸一口氣,她要有最大的耐心才行。“你知道我的全部希望在你身上。”

  他冷漠的臉上竟沒有任何反應,好像浣思不是對他說話,好半天,他才冷冷地笑起來,有些自嘲。

  “吳浣思,你也會做這種傻事?”他說,“你的全部希望在一個需要人道對待的人身上?”

  浣思的臉紅了,今夜怎麼回事?從來不善辭令的哲凡變得咄咄逼人,她不能得到主動,更被逼處下風。

  “你可是——恨我?”她突然說。這是誰一的理由,哲凡恨她提出離婚要求,否則怎會如此?

  哲凡明顯震動一下,他眼中轉過一抹奇異的光芒。

  “恨!簡直——從何說起?”他誇張地,“我這一生——從來不曾想到過這件事。”

  “那麼,你能告訴我為什麼?”浣思凝定視線,“你似乎拒我千里之外?”

  哲凡緊緊鎖起眉心,浣思在做什麼?她還有興趣探索他內心深處?浣思——唉!

  “正倫是我的朋友,我認為——該避賺。”他不著她。

  “為了避賺就不肯替我開刀?”她不放鬆。

  “也可以——這麼說,”他考慮著,“當然,還有我本身的其他原因。”

  “可是——”浣思心中一動,莉若的話兜上心頭,哲凡另有對象?“另外一個人使你不方便?”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正色說。

  “我是指——你要在另外一個人面前避賺?”她說得更明白些。

  哲凡呆怔一下,然後笑了起采。

  “你會以為有另外一個人?”他似乎在嘲弄,又似乎在歎息,她竟從來不瞭解他。離開了她,他心如止水,不曾正眼看過任何女孩,天下——能有第二個浣思?

  “那麼——你昨夜說的是真話,”她的視線移到他手上。“你不能再為人動手術?”

  屋子裡一陣難堪的沉默,昏暗中看不真切對方的神色,門縫、窗隙中透進來的幾絲光亮仍令人不自在。哲凡慢慢坐在床沿,他能勉強支持身體上的不適,卻無法承受那令他痛苦與矛盾的話。

  “請回答我,”浣思再問,“我希望知道。”

  “你——其實已經知道了,何必再要我難堪?”他說。浣思仍是震驚——第二次聽這話,震驚竟不減於第一次。她向前幾步,直到哲凡面前。

  “那麼——病也是肯定的了?”她問。

  激動過了之後,哲凡早已心平氣和,藏在心中的鬱結不解開,他永遠得不到釋放,他永遠痛苦。

  “是!”他終於承認。

  浣思的身體因震驚而顫抖,她的關切是真心的。

  “那——是什麼病?什麼時候——開始的?”她顫聲問。他甚至聽見聲言中的哭意。

  “很久了,”他完全平靜而坦然了,“我不曾認真、仔細地查過,我想——心臟或肝臟有些毛病吧!”

  “天——”浣思輕呼,用雙手掩著臉。“心臟或肝臟,你是醫生,怎能如此忽略自己的身體?”

  哲凡沒有回答,屋子裡變得黑暗而靜默,益發令人心神不寧了。

  “身體好或壞,有病或健康,對我來說——也不過如此!”好久好久,他才淡淡地說。

  “你怎能這麼想?”她激動地抓住他的手。“你的事業呢?你的女兒呢?你沒想過心寧和心馨?”

  “她們倆有你照顧,我放心得很。”他說。他竟完全不提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業,而目——話裡似乎充滿——悲觀厭世之意,這——是哲凡?以前那敬業樂群、熱愛生命的哲凡?什麼事使他如此轉變?什麼打擊、什麼刺激?他真是變得完全不同、完全陌生了!

  “難道——你不再珍惜生命?”她忍不住問。發顫的聲音中有一股不能置信的疑惑。

  “我——順乎自然。”他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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