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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回到家裡,李雋之像失去了支柱似的,整個人癱在沙發上,再也起不了身。

  想起剛才的混亂,剛才的驚心動魄,他仍然有要昏過去的感覺。他還想嘔吐,因為他實實在在的看見好多好多血,慢慢的不停流出來……流出來。

  他撞傷了人——或者會死?他竟撞傷了人!

  是誰的錯呢?他一直高速開車,四十米不多不少,那是快速公路,怎麼料到有人會突然竄出來橫過公路,他已經以最快的速度剎車,依然互相撞在一起,“彭”的一聲,那人倒下,他看見了血——

  他把雙手插進頭髮,下意識地縮成一團,那恐怖的一刻,他怕一輩子也忘不掉。

  接著下來警車、警察、救傷車,他仿佛見到是個中年人——或老年?他不知道,他不敢細看。那麼多的血,他生平最怕血,一見就昏,他——

  急促地喘幾口氣。

  他跟著去警察局錄口供,他們說他沒錯,是傷者不對。但——誰對誰錯又有什麼關係,人都傷了。

  他們說那人重傷。老天,年紀不輕的人,受得了嗎?

  天漸漸暗下來,他聽見鐘點工人進來的聲音,又嗅到燒菜的香味,但——他眼前只是血,什麼都吃不下。

  他告訴警察說願付醫藥錢,他們說現在還不可以決定,應該是保險公司付。什麼保險公司?只會付錢、收錢,真能替生命保險嗎?

  鐘點工人做完晚餐,也做完了一切工作,她就輕手輕腳地離開,這已是她的習慣,永不打擾他。

  天已全黑,他仍然坐在沙發上,動也不動。

  他——李雋之,一間跨國公司的總工程師,負責最新計算機、電子方面的研究工作,獨身、斯文、沉默而友善。如果他願意,可以在香港找幾十個美女陪他,可以混進上流社會,可以變成“公子”級人物。他什麼也不做,只沉默地工作,仿佛工作就是他的一切。

  今天合該有事。中午他離開公司參加一個國際性會議,會沒開成,卻撞傷了人,重傷。那人生死未蔔,他的心也吊在半空,還沒著落。

  夜已深,飯桌上的東西都已冰冷,他才慢慢的動一下。他還是要活下去,至少他還得去看看那人的情形,看看是否可以幫一點忙。

  他為自己倒了一點酒,一口吞下,又去沖涼,使自己清醒一些。

  然後看見飯桌上的菜,胃裡一陣翻轉,他跟前又呈血紅一片。血——永恆難忘的血。

  電話鈴突然響起,他整個人驚跳起來,拿著電話還不停喘息。

  “喂——我是李雋之。”

  “我是王幫辦!”警察局打來的。“我只想告訴您,我們已證實,這次車禍不是你的錯。”

  “是,謝謝。”他苦澀的,錯不錯人已傷了,是不?“我想見他,請問在什麼醫院!”

  “在伊麗莎白醫院,但不能見,”王幫辦說,“他現在仍在危險期中,不能見任何人。”

  “什麼時候可以見?”

  “或者兩三天之後——如果他幸運的話。”王幫辦收線,也許見慣車禍,又不是親身經歷,他很冷靜。

  但是對雋之——如果那人幸運的話——多麼可怕,多麼遺憾的事。

  一個無辜的人傷在或死在她的車輪下。

  又坐了一陣,電話鈴又響起來。

  “李雋之。”至少他顯得冷靜多了。

  “我是周寧。”他的秘書,全公司唯一用中文名字的人。

  “下班時有人打電話來,說你發生了車禍。”

  “謝謝關心!我撞傷了人,自己卻沒事。”他透了一口氣。總算有個人可以說話了,“我也沒有去開會,明天諸轉告總經理。”

  “明天——”

  “明天我想請一天假,我情緒不穩定。”他說,“有什麼事後天再辦。”

  “是,剛才——你看過電視嗎?”周寧問。

  電視!提電視做什麼?有什麼關係?

  “為什麼?我沒有看。”

  “新聞報告上有你,那傷者——仿佛很嚴重。”

  “是嗎?還說什麼?還說什麼?”他急切的。

  “傷的是腦、鼻、嘴。流血不止——”周寧聲音很怪,“有畫面播出,很——可怕。”

  雋之全身都涼下來,傷的是腦。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我——想休息。”他先收線。

  再也忍耐不住,他沖進浴室嘔吐,肚子空空,嘔出來的幾乎是黃膽水。

  然後,他勉強自己上床,勉強自己入睡,輾轉良久,也不知什麼時候睡去,夢中依然是血。

  早晨,他也是被噩夢掠醒,翻身坐起,覺得頭昏眼花,四肢無力,難道病了?不,可能是餓得太厲害吧!

  他拿出白麵包,就這麼幹啃下去,他的胃口只能令他容納這些,否則一定反胃。

  然後,他去醫院,找到的病房是“深切治療室”,不許探病的,他只能無可奈何的坐在門口。

  有個護土經過,看他一眼。

  “探病嗎?”她問。

  “是。昨夜撞車受傷的那位。”

  “他在裡面,不能見任何人。”護士指一指,“剛才他女兒來過,也不能見。”

  “他女兒?”他如見到曙光,“她還在嗎?”

  “走了,早就走了,”她搖搖頭,“現在我們只知道傷者姓湯,有家人,如此而已。”

  “下次揚小姐再來,可否代轉問,我想見她。”雋之禮貌的遞上一張名片。

  也許是名片上的名銜,也許是他長得好看,護士小姐欣然答允。

  “好。我會把這張名片交給湯小姐,讓她打電話直接找你。”

  “謝謝,謝謝,湯小姐是否很傷心?”他問。

  “湯小姐很冷靜,沒流一滴淚。”護土小姐離開。

  這倒和他的想像不同,沒有悲傷哭泣的場面。

  既然見不到傷者,他只好回家。

  中午仍是吃白麵包,他無法忍受其它。

  ——點多鐘,電話鈴響了。

  “李先生,你我我?”女人的聲音,很冷漠;但十分斯文,正派。

  “是。請問可是湯小姐?”他緊張起來,“我就是撞傷令尊的人,我願意負擔一切責任和醫藥費用,我可以——”

  “我看過你的名片,我知道你付得起。”湯小姐冷硬的,“但法律並不需要你這麼做。”

  “我不是講法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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