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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才一天時間,他彷佛老了十年。眼中失去光芒,容顏憔悴,腮邊的鬍鬚都長出來。  看得出來他很累很累,彷佛已失去全身的氣力,失去了血骨,變成一個軀殼。他臉上已沒有任何表情,深沉而漠然,突然來到的劇烈悲痛已今他麻木。

  麻木的是他的心,還有大多太多事他要思考、要決定,這期間不能有一絲錯誤,否則可能造成永遠不能挽回的悲劇。

  黑夜漸漸過去,天邊現出第一線晨光,他抬起頭,心中好象已有決定,全無表情的臉上掠過一抹堅毅之色,似乎他決定了的事任它刀山油鍋也要去闖,永不言悔。

  他發動汽車,在晨光中駛回傅家。

  早起的工人們都很意外,大少爺沒有徹夜不歸的習慣。他們只偷看兩眼,不敢作聲。

  經過以哲的臥室,他停下來張望一陣,吸一口氣走回自己的。

  明柔斜斜的倚在枕頭上睡得很熟,猶豫一下,他過去輕輕拍醒她。

  “啊——你回來了?”她驚跳起來。“情形怎樣?現在甚麼時候?你——等了一夜?”

  他只疲乏的搖搖頭,頹然坐下。

  “你餓不餓?要喝水嗎?”她憐惜的望著他。一夜之間搞成這個樣子,自從認識他後,從未見過他這麼髒亂過。“或者先洗澡。”

  “給我杯酒。”他沙啞的。

  “以戰——”

  他揮揮手,她只好去取酒。遞給他時,他想也不想的一飲而盡,立刻,臉上展現一絲怪異的紅暈。

  “再要——一杯。請。”以戰把酒杯交給明柔。

  她沉默的再斟一杯進來,他再一次仰頭而盡。

  “你能自己回家嗎?”他問。聲音裡竟聽不出一絲感情。“我想休息一陣。”

  “我可以留下幫忙。”她體貼。對以戰她是柔順的,尤其在這個時候。“今天或者有許多事要做。”  “如果你喜歡可以留下。”他連講話的語氣也變得奇怪。“最重要的事是別讓媽咪看電視和報紙,也別讓任何人告訴她。”

  “我會一直守在她身邊。”

  他點點頭。和衣倒在床上,也許實在太累了,很快就入睡。

  明柔在旁邊守候一陣,張望一陣。發生這麼大的變故,她感覺以戰——似乎陌生了,他們之間的距離也遠了。

  會嗎?或是她的錯覺?

  退出臥室,她去梳洗。然後著工人預備早餐。這個時候,傅太也走出來。

  “早,媽咪。”明柔展開笑臉。

  傅太看來精神不好。

  “我剛上過香,念過經。一她說:“昨夜嚇醒之後就沒再真正睡過,不知道為甚麼,心裡慌慌的就是不寧。”

  “別為一個夢念念不忘,記住夢是反的!”明柔說:“以戰已回來,還在睡。”

  “這就好了。”傅太放心些。“阿康到紐約沒有?有電話來嗎?”

  “還沒有。”明柔吸一口氣。“從香港到紐約差不多十七八小時,中間還要在東京轉機,等三小時,沒這麼快到。”

  “他打電話來讓我聽。”傅太最疼以哲。“我有話跟他說。”

  “是——我會。”

  “最不喜歡坐飛機,總覺危險。”傅大說。“上了飛機就把命交給別人,全無安全感可言,想到都心驚肉跳。”

  “飛機並不比汽車危險。”明柔強打精神。“以哲的電話”定很快會到。”

  “但願如此。”工人服侍她開始進早餐。

  明柔寸步不離傅太身邊,一邊又掛念臥室裡的以戰,還要吩咐工人別讓傅大接電話。她全神貫注,神經拉得好緊、好緊。她知道自己到了極限,不能再有一絲壓力,否則她會承受不了,會崩潰。

  工人來到她身邊,低聲說:  “沈小姐電話。”

  沉可欣?!

  明柔簡直忘了還有這麼一個人,以哲剛訂婚的妻子,得趕快安撫她,否則她會像地雷般爆炸在博太面前。

  “可欣,我是明柔。”她儘量把聲音放得柔和。現在的沉可欣已威脅不到她,不會再是她的競爭者,她心中滿是同情。

  “是不是——真的?”可欣聲音顫抖。

  “可欣——我們都很傷心,但——媽咪還不知道。”明柔壓低聲音。“等會兒以戰醒後我來陪你。”

  “他在那架飛機上?”可欣聲音裡有強抑的哭意。

  “我好抱歉,可欣——”

  “對不起,我要掛線。”可欣力持堅強“我們再聯絡。”

  明柔握著電話呆怔半晌,她眼中已有淚,但傅太的聲音今她深深吸一口氣,把淚水收回去,快步回到傅太身邊。

  “可欣接到阿康的電話嗎?”她問。

  “不,不是。”明柔心念電轉。“她想約我午餐,我告訴她沒空,和以戰有事。”

  “如果她問,讓她來,我陪她。”

  “好。我再打電話給她。”

  整個上午傅家的電話鈴聲不停,工人一次又一次的回絕,多半是聽見電視報告和看到報紙的親戚朋友打來,因為死亡名單中有傅以哲的名字。

  明柔覺得再難以支持,好在以戰起床。

  他強裝出笑臉面對母親,能瞞多久就多久,他不能想像母親會傷心成甚麼樣子。

  “今天不上班?”傅太問。

  “下午或會去。”以戰努力集中精神。  “要不要約朋友陪你打牌?”以戰說。

  “又打牌?”傅太頭手一起搖。“昨天打了八小時,半夜又沒睡好,不打。”

  “租激光影碟給你看?”

  “不看打打殺殺,不看無厘頭。”傅太說:“你們有事儘管去忙,我等阿康電話。”

  “媽咪——”以戰下意識色變。

  “阿康說好到紐約後會打給我。”傅大說:“這樣吧,我去睡個午覺,電話來叫我。”

  “一定會,一定會。”以戰扶著母親。“我陪你回臥室。”

  “別扶我。”傅太笑。“又不是七老八十。一

  “醒來我們陪你喝下午茶。”

  回到小客廳,明柔擔心的等在那兒。

  “沉可欣來過電話。”

  “她怎樣?”以戰十分關心。

  “語氣好怪,聽得出極傷心但強忍著。”明柔歎一口氣。“我想陪她,她不要。”

  以戰深鎖眉頭,眼眸中一片深沉悲哀。

  “只希望她不要太難過,他們從認識到訂婚時間很短,感情或許不是那麼深。”

  以戰彷佛沒聽見她講話,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臉上神色非常、非常古怪,悲痛中還有巨大的矛盾。矛盾引為甚麼?

  “現在最重要的是怎樣應付媽咪。”明柔說“她還在等以哲的電話。”

  “我到外面試著以哲的口吻打回來。”以戰說“能拖就拖。”

  “拖多久?總有一天要面對。”

  “實在——我不忍心告訴她。”以戰歎息。“她最愛以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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