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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但是——我們說過不再見面,”雅之癡癡的搖頭。“他說——他會永遠記住我和我們的一段回憶,因為那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

  “他說過不再見面,”君梅笑。“說不定他現在已經後悔了呢?說不定他又千方百計的在找你了呢?說不定你若回臺北,下了飛機第一個就見著他呢?”

  “那——不可能!”雅之深深吸一口氣,別那麼多“說不定”了,假設的事永遠不可能變作真的,以亦凡的心高氣傲,還有——“我也不能忘懷他那一段——荒唐的日子!”

  “那一段荒唐的日子!”君梅一個勁兒搖頭。“傻雅之,你是在自欺欺人吧?你還恨他?怨他?氣他?那一段荒唐的日子若不能被你諒解,小姐,你怎麼會矛盾、掙扎得這麼痛苦?你怎麼會把幾乎擁有全世界最好條件的莊志文拒之於千里之外?你是真的不能釋然?不能忘懷?不能諒解?”

  “我——”雅之說不出話,君梅的話是一針見血,她內心裡也明白,只是不肯承認罷了!

  “所以,雅之,別再回臺北了,”君梅真心的說:“抓牢屬於你的幸福吧!世界上的事就是這般,你想得到這一樣,就必須完全放棄另一樣,人也相同,公平得很!沒有人能同時腳踏兩條船,否則最後溺斃的一定是那人!”

  “我——會考慮!”雅之用力點點頭。

  “對莊志文,你考慮了太多,”君梅笑。“為什麼對斯亦凡簡直義無反顧呢?” 愛,原是義無反顧!愛無反顧!

  第十二章

  這是一件大事,無論在馬尼拉的華僑圈子,或菲律賓的上流社會,畢竟,莊志文家族的財勢在此地舉足輕重,莊家長子訂婚,怎能不轟動一時呢?

  雅之終於答應了志文,她終於是答應了,無論如何,她是釋放了自己,在感情上!

  訂婚典禮在莊家自己的新酒店頂樓舉行,雖然請的客人並不多,帖子也只發了兩百份,然而自動來道賀、來觀禮的人不計其數,這原是個錦上添花的社會嘛!

  中文報、英文報都以巨大的篇幅報導,志文和雅之的照片都刊出來,照片上的志文除了原有的嚴肅、驕傲外,還有一絲勝利者的笑容。雅之卻笑得斯文、淡漠,她臉上看不出喜氣,卻有一份旁觀者的味道,也許是她個性含蓄吧!何雅之,何校長的女兒,,華僑孩子大多數都念過何校長的學校,校長的女兒,理當比別人更含蓄啦!

  全馬尼拉的人都知道這件喜事,全馬尼拉的人也都看見報上的消息和照片,誰都說是郎才女貌,天作主合,不是嗎?即使不認識他們的人,即使一些看英文報的外國遊客,即使一些從香港來的旅行團,即使——公海上獲救的臺灣貨輪船員,聽見消息,看見報紙的人都由衷的祝福他們,願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

  那是一家二流或三流酒店,也是莊志文父親的另一產業,在“海傍大道”和“柏德富拉”街的轉角處,並不太高的六層樓,有一百五十間客房。平日除非是旅遊旺季,否則總不容易客滿,這種有十五年歷史的小型酒店,怎麼能和新式的豪華酒店競爭呢?今天這兒卻顯得特別熱鬧,原來臺灣貨輪獲救的三十幾名船員全住在此地,是莊志文父親免費招待他們的!

  午餐之後,船員們三三兩兩回到房裡,在此地人地生疏,又加上沉船使他們失去所有財物,他們不可能在此時此地還有玩樂、遊覽的心,只盼望船公司能早日安排他們飛回臺北與家人團聚。

  其中只有一個人看來特別,他似乎焦躁不安,有時又十分興奮,他好像不怎麼急於回家,他眼眸中特別明亮的光芒告訴人,他——有所盼望,有所目的!

  他是個高大的男孩子,一身陳舊的牛仔褲、牛仔襯衫,頭髮長,鬍鬚也長,掩飾了他原來的面貌。不過,無論如何,他年紀很輕,他只是船上一個普通水手。

  他也乘電梯回到五樓的房間。他手上拿著一大疊報紙,還有厚厚的一本電話簿。他的同伴都在奇怪,拿電話簿做什麼?莫非這總是沉默的怪人在馬尼拉有熟人?

  懷疑也只是放在心中,沒有人理會他——有熟人又如何?連護照都失去的情形下,難道他還能單獨先回臺北?這可不是有錢就能買飛機票這麼簡單的事啊!

  那怪人默默的回到房裡,是一間單人的小房間,一張床,一張沙發,小小的浴室,就沒有什麼能供轉身的地方了。這也無妨,原是免費招待,他不在乎住更壞的地方,這兒總比船上的大艙來得通氣得多,他能到馬尼拉已是奇跡、是萬幸,如果他能——眼前一閃,他看見報紙上那張志文和雅之合照的照片,一刹那間,他全身的動作都停止了,只是目不轉睛的對著那照片。

  沒眼花?沒看錯?是那個念醫科的莊志文?那嚴肅,那驕傲,那頂天立地的氣概,還有那勝利者的笑容,是他,莊志文,化成灰也認得的莊志文,他——他——終於是訂婚了,和雅之!

  雅之這個名字在他胸中抹過,像一把尖刀硬生生的劃過去,留下一條深深的傷口,鮮血不停的湧出來。雅之!雅之終於和莊志文訂婚,在昨天晚上,在他被送來這家酒店暫住的時刻!

  過了好久、好久的一段時間,他才慢慢能活動,能思想,也能感覺到心中難以忍受的劇痛。

  他想盡了辦法,雖是來到馬尼拉,其間的困難、挫折、苦楚也別提了,但還是遲了,雅之已訂婚,她已屬於莊志文。他茫然的走向床前,志文和雅之的照片還是對著他笑。他扔一個枕頭過去,照片是遮住了,雅之的笑容卻深印心底!

  雅之笑得很淡,很含蓄,她原是這樣的女孩子,她不可能用強烈、誇張的方式表現喜怒哀樂,甚至是愛——愛,他心中一陣抽搐,臉色變得更青更白,今生今世,他可還有資格說這個字?

  他的船本該到新加坡,一個颱風把他吹到馬尼拉,他正狂喜的以為是天意,怎樣的天意?讓他看見雅之的訂婚消息?是懲罰他吧?

  長長的透了一口氣,他反而笑了。

  心中疼痛又如何?失望又如何?雅之已經屬於莊志文,讓他親眼看到,也——死了這條心吧!他已盡了力,盡了全部的力量,他依然得不到——這才是真正的天意吧?雅之那麼好,他有什麼資格得到她?

  這倒是一了百了。他從沒想過結果會是這樣,雅之真和莊志文訂婚,他還以為雅之愛他——以為?!天下最不可靠的兩個字,他怎能以為別人的感情呢?

  也罷,此次大難不死,回到臺北該——腳踏實地的從頭來過吧?書自然是念不成,他可以做點事,正正經經的做點事,不再胡思亂想,好高騖遠了。人不踏在地上,怎會有成長、繁盛的機會呢?

  只是雅之——心中疼痛得受不了,雅之已屬於莊志文,雅之已永遠離他而去!

  他搖搖頭,無聊的翻著電話號碼簿。

  他沒有學歷,又是兵役年齡,他沒法子離開臺灣,但他又沒有辦法抑制他對馬尼拉的渴望,做海員是他惟一的道路,只有上船,他才能名正言順地離開臺灣。他本來打算船到新加坡他就溜的,他不能不趕著來馬尼拉,雅之說過訂婚的——他是趕來了,卻仍是遲了!如果他早來,如果颱風早幾天吹——也沒有用,是吧?雅之訂婚的心意早已決定,他來得遲與早又有什麼不同?

  他內心後悔得厲害,當初——為什麼把和雅之的關係弄得那樣彆扭?他一開始就沒有付出真心,是不是?如果一開始他就坦白,就不隱瞞王蘋的事,今日的一切會不會不同? 翻電話簿的手停下來,他看見一個電話號碼,那是雅之提過她父親學校的名字。他用筆寫下了這電話號碼,和那一小行地址,這才慢慢合上簿子。

  有電話號碼和地址——對他可有任何用途?這個時候若他出現在雅之面前,她會怎樣?驚奇的見到一個小丑?在這件事上,他和小丑有什麼分別?

  實在無聊,他還得在這小房間裡悶多久才能回臺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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