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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回家的興奮使她忘了一些總盤踞在心頭的事,使她扔開了一些總扔不開的愁怨,想著就能見到闊別整年的父親,她那激動的淚水就忍不住往上湧。為了更早一些回去,她婉拒了君梅去香港一轉的要求,她不稀罕買什麼漂亮的衣服、新潮物品,她歸心似箭!

  君梅和她同一天走,卻坐不同的班機,君梅搭國泰的三星機到香港,她卻搭Quantas直飛馬尼拉,君梅的飛機一點鐘起飛,她三點。看看表,已經兩點半了,君梅該已到達香港,她也該上機了吧?

  候機室裡的人又多又亂,暑假開始,大多數的僑生都回僑居地,加上近年來臺灣出國旅行的人士大增,機場裡海一個角落都是人。

  雅之獨自坐著,她覺得奇怪,為什麼搭這班機竟遇不到一個熟人?看來她必須寂寞的度過這兩小時的飛行了!

  她從旅行袋裡拿出一本預備好的書,看書可解除寂寞和打發時間,總比在座位睡覺的好。

  有一隻手輕輕的在她肩上一按,是哪個認錯了人的冒失鬼?她抬起頭,她看見一張真誠的臉,看見眼中淡而真實的情,是他,莊志文!

  “哎!你也今天回去?”雅之喜悅只因為有了同伴,而且是一個不討厭的同伴。

  志文淡淡一笑,胸有成竹的。“我知道你這班飛機走,”他說:“我就去換了機票,你的朋友不陪你?”

  “君梅?”雅之笑了。“她更嚮往東方之珠的漂亮衣服!”

  “你為什麼不去香港?”他望著她,在她身邊坐下。

  “很浪費,時間和金錢兩個方面,”雅之坦白的。“我急於見到闊別一年的爸爸,而且一在自己沒有能力賺錢時,還是節省一些好,父親賺錢並不容易!”

  他點點頭,很認真的點點頭。“你說的對!”他說。

  “說實話,漂亮衣服雖然不很能吸引我,但美麗的飾物、用品會令我忍不住,看見了不買心裡會難過,買了又是浪費,不如來個眼不見為淨!”雅之說得真純稚氣,“而且我沒有親戚在香港,入境手續不好辦!”

  “可以過境,簽一簽就行了!”志文說。

  “不好,君梅的阿姨在香港的家好小,不好意思再去擠,住酒店又太浪費了,貴得要命!”雅之說。

  志文再點點頭,不再說下去。他的確是個難得的男孩,他家在香港有常年空置的大房子,還有一間四百個房間的酒店,若要招待雅之是輕而易舉的,可是他不出聲,他絕對不喜歡炫耀。

  “你——整個暑假都留在馬尼拉?”他問。

  “是的,我要陪爸爸,幫他清理或計劃一下他學校的事,”雅之點點頭。“也會找老同學、朋友聚一聚,直到下學期開學前才回臺北!”

  “在馬尼拉——我們可以見面嗎?”他問。

  登機的閘口開了,許多旅客都湧上前,雅之也站起來,並不是故意不回答志文的問題。

  他們的座位並非在一起,但志文很有辦法,他令那個紐西蘭籍的空中小姐把他換到雅之的旁邊。“你知道,我買頭等座位,那麼任何人都肯跟我換位置了!”志文這醫科學生也有稚氣的一面。

  雅之不置可否的笑,她並不想和志文太接近,雖然她對他的印象越來越好。

  “你也預備在馬尼拉住三個月?”她問。

  “還不一定,”他搖搖頭。“我可能早些回來做一些實驗,也可能留在馬尼拉,還不一定!”

  雅之又笑一笑,順手抽出椅背上的餐單。她是覺得有些困窘,經濟位的座位很擠迫,她和志文就要這麼相處兩小時?

  “你——還沒回答我剛才的話!”他突然說。

  “什麼?哦——當然,我們當然可以見面,”她坦率的。“你知道我家的電話號碼,是吧?”

  “是的!”他好像很關心。“我會打給你!”

  雅之看著那張餐單,突然笑了。

  “只可惜你家在馬尼拉太出名,”她雖然在笑,態度是認真的。“而你——又是大家心目中的王子!”

  “王子?”他不屑的笑一笑。他明白她的意思,她怕他出名的家族會帶給她困擾和煩惱。“你也這麼想?”

  “我原本不知道,君梅說的!”她淡淡的。

  “我自己不這麼以為,這個名頭不會帶給我壓力,”他說得十分誠懇。“你不同於那些——那些人,我相信我們會是合得來的朋友,也希望你不要受影響!”

  “受誰影響?”雅之問。“其實——我內心十分固執,十分頑強!”

  “我知道,”他又笑了。“第一次看見你我就知道!”

  “第一次一”她想起在教堂裡的茫然無助。“事實上,我那個時候最軟弱、最混亂!”

  “但是你推落了聖經,”他是洞悉一切的,“而你的軟弱、混亂在面對他們時一絲也看不出來!”

  “面對——他們?”雅之呆怔住了,難道志文也知道為了亦凡?

  志文瞭解的笑笑,這瞭解卻令雅之恨不得逃走。

  “林君梅和斯亦凡!”他望著她。“我不知道你們之間有著什麼,但我知道必有瓜葛,那斯亦凡對我敵意很重!”

  “我怕——你誤會了!”雅之瞠目結舌。志文竟是那麼觀察入微,她已無所遁形了。

  “為什麼要否認?”他的臉上笑容消失。“我喜歡真誠坦白,誰沒有過去?然而那僅『只是『過去』,為什麼不肯承認?”

  “我不必對你承認或否認什麼,”雅之也變了臉色。這莊志文是誰?他有什麼資格逼問她?他有什麼資格管她的事?她才不稀罕他是什麼王子!“那是我的事,感受也是我的,你不以為嗎?”

  志文呆怔半晌,從來沒有任何人對他說過這麼不留餘地、不客氣的話,他一直在眾人恭維、讚美的順境中成長,雅之的話反而給他全新的感覺,這是真實的,有血有肉,沒有半絲虛偽的感受!

  “你說的對,”他的眼光柔和,神色柔和,聲音也柔和。“我道歉,請原諒我!” 雅之意外了,她原以為一定激怒他的!

  “這——沒有什麼,我的態度也不好!”她說。心中又添了一分意外的喜悅,志文——畢竟不是普通的男孩!

  “我的意思是任何人都會有過去,我有,你有,過去的就讓它過去,根本不必再介意,”志文的話居然也多起來。“除非是刻骨銘心的!”

  雅之心神俱震,刻骨銘心?她和亦凡是嗎?從她和亦凡相識、相交到分離,其中的一切都似真似幻,似有情若無情,直到分手前他在她額頭印上一吻——一刹那間,她心中絞扭著,竟是疼痛得難以忍受,這疼痛——可是別人說的“刻骨銘心”?是嗎?是嗎?

  “世界上——哪兒真有刻骨銘心的感情?”她勉強使自己平靜,穩定。“又不是寫小說!”

  “人生中若沒有,小說又怎能描寫得出?”志文說。

  “就算有——我也不曾遇到!”她透一口氣。

  誰能怪她?她該保護自己!

  他們之間有一段的沉默。雅之望著窗外的雲,望著雲下面無邊際的海,心中依然隱隱作痛,是刻骨銘心吧?只有這刻骨銘心才能令她痛得這麼無止無休。

  “雅之,”志文突然握住她的手。“我希望和你是很好的朋友,很好,很好的,因為——我喜歡你!”

  她大吃一驚,掙了半天也掙不出他的掌握,心裡又急又亂,這算什麼?喜歡也不能是單方面的,她對他只有好印象,還談不上喜歡,他怎能——抓住她不放?感情的事豈可勉強?他抓住她一輩子又如何?只不過一隻手而已,只不過一隻手!

  她已有刻骨銘心的疼痛,已經有了!

  “我們——原本是朋友,”她脹紅了臉。“別這樣,我不喜歡這樣——拉拉址址!”

  他不放手,一點也不為她的話所動。她抬起頭,看見他眼中的倔強、固執和驕傲,她恐懼的歎息,完了,她已惹上了麻煩!

  “我想——我們應該有更多一些的瞭解!”她說。他已握痛了她的手。

  “我們將有三個月的時間相處,”他正色說:“我們會瞭解,非常透徹的瞭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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