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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或者說,你並不清楚自己真正的個性,真正的面目,”她很主觀。“不是說過『旁觀者清』嗎?”

  “好一個旁觀者清!”他的笑聲在空氣中回旋。 “這是中文系高材生對這句成語的新解?”

  “別笑,我是認真的!”她停下腳步。

  “哦!哦!”他也停下來定定的凝視她。“沒有人懷疑你的認真,不是嗎?”

  “你總是這麼不正經,”她又笑起來。 “有人說過你像一尾滑溜的魚嗎?”

  “沒有人說過,”他握住她的手再往前行。 “若我是滑溜的魚,誰能抓得牢我呢?”

  “我想——沒有人,”她嫣然一笑。 “想抓住你的人一定不忍心在手掌裝上尖銳的倒刺,那樣雖能抓住你,卻會傷了你,又——何必呢?”

  他愕了一下,是這樣的嗎?想抓住他的人不忍心在手掌裝上尖銳的倒刺,怕傷了他——他心中浮起王蘋的影子,王蘋也想抓住他,王蘋也不忍心裝上尖銳的倒刺?

  “我說得不對嗎?”她搖晃著他。

  “對吧!”他心不在焉。 “不過這太流於幻想,手掌怎能裝尖銳的倒刺呢?”

  “所以就永遠沒有人能抓得住你了!”她說。表面上自然,內心卻頗不是味道,永遠沒有人能抓得住他,包括她自己? “也不是這麼說,”他拍拍她的手。 “有的時候,我會自動駐足!” “會嗎?”她不可置信的仰望他。 “在什麼情形下呢?”

  “當我發現我不能超越時!”他說。黑眸中光芒閃爍。

  他們同時安靜下來,不能超越?那似乎好遙遠,似乎伸手可及,不能超越,一個永難實現的允諾.

  ☆

  亦凡騎著摩托車朝臺北飛駛,下了課該是最輕鬆愉快的時候,他卻心情不佳,莫名其妙的煩躁纏繞了他整天,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越近臺北,他的臉色越發陰沉了。終於——他咬咬牙,一個緊急刹車之後又來個大轉變——在台大後門附近的基隆路上。

  令他煩躁的是回臺北?是回家?他長長透一口氣,把車速加到可能範圍內的最高,臺北和臺北的一切已在他背後越離越遠了。

  很自然的,他駛進那條小路,駛回那片竹林,駛向那池塘,駛向那竹屋。

  竹林依舊,竹屋無恙,他停妥摩托車慢慢走過去,像每一次一樣,此地絕無人跡,他輕輕推開竹門,走進那古樸雅致的竹屋。

  四周張望一下,雖不能說一塵不染,卻絕非空置已久的模樣,大概有人常來打掃吧?他拍拍竹台,逕自在竹榻上躺下來,然後,身體裡所有的血液似乎都沖向腦子裡,他整張臉脹得通紅。

  他記得那夜,他記得就在這兒,在這竹榻上,他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做,絕非蓄意,但——畢竟已發生了,他們都是第一次,他能感覺得到王蘋也是,那只不過是遊戲人間而已,這個時代,這不就像吃飯、上課一般嗎?他絕沒想到後果是那樣驚人,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他甚至不敢回想。那是血淋淋的,王蘋拿給他看,一個玻璃杯般大小的瓶子,裡面用酒精泡著一個——一個什麼呢?像一個噩夢。他全身冰冷,顫抖,自疚,他永遠不能原諒自己。那一次——就造成了酒精瓶子的結果,一個未成形的生命,他是劊子手。

  從那次之後,他把自己內心及感情都封鎖起來,他沒有資格再談感情的事,他更不敢讓任何人看見他的內疚,他只能用玩世不恭來掩飾一切,他告訴所有人他是超越了感情的智者,智者?他只是個劊子手!

  再躺一陣,他坐起來,他想起雅之,那白皙斯文、從馬尼拉來的女孩,她不是什麼絕色美人,她非常的平凡、普通,卻有種十分吸引他的氣質,吸引得他——似乎身不由主了。他搖搖頭,再搖搖頭,雅之的影子自然的總出現在他心裡,腦子裡,他總是不由自主的想起她,他希望接近她,即使只是聊聊天,散一回步也是好的,但——這是危險訊號,他不能接近她,並非怕王蘋,而且——他也說不出,或者是因為他熱衷出國吧?就是這原因好了!他不想出國前有所牽掛,就——哎!就是這原因!

  他霍然跳起,大步沖出竹屋,他已為自己找到不再接近雅之的最好藉口,愛情算什麼呢?大丈夫志在四方,他的目標在遠處的遼闊世界,現在就把自己困在一隅,豈非太傻?

  跳上摩托車飛駛回臺北,這一次他不再煩躁,不再矛盾,他已有最好的理由,忘掉那個斯文秀氣的女孩吧!找林君梅跳舞去!

  他又高興起來,林君梅性感又熱情,該是最好的玩伴,最主要的,她這型的女孩永遠打不動他的心,對他來說絕無危險,對!就是她,林君梅!

  君梅居然在宿舍等他,她倒對他有信心。

  “怎麼知道我一定會來?”他望著她笑。

  “你說過星期五跳舞,我相信你的誠意,”君梅很會說話。“而且,我對自己的吸引力很有信心!”

  “嗯!我欣賞有自信心的女孩!”他擁著她的肩離開宿舍。

  “你知道我欣賞你哪一點嗎?”她笑。

  “不知道,”他開玩笑的聳聳肩。 “我全身從頭到腳都是優點,你可以欣賞任何一點!”

  “你可知道你看來有幾分邪氣嗎?”她笑。

  “哦!現在我的優點又加一種,邪氣!”他搖著頭。

  他們在台大校門外攔了計程車——他已把摩托車送回家。他們直奔“星船”,這家開幕不久的夜總會,請了個離婚又複出的女歌星演唱,據說場面熱鬧得很,亦凡就是喜歡人多又熱鬧的場合,他不需要費力的掩飾自己!

  他知道今夜會玩得很開心,君梅的確是個很理想的玩伴,她大方熱情,經驗又多,對亦凡又全無壓力,還有誰比她理想呢?

  他們玩到夜總會打烊才離開,兩人都非常盡興,非常滿意,亦凡又主動約了明天同度週末,這令原已對他有意的君梅陷得更深,她開始有了戀愛的感覺。

  戀愛?和亦凡?

  送君梅回宿舍之後,亦凡才慢慢走回家,他身體己疲乏,精神卻仍旺盛。或者,洗完澡之後看兩個鐘頭書再上床吧,他實在不願意花太多的時間睡眠,那是浪費!

  意外的,米色小屋裡有燈光,誰呢?佳兒已回到雷少傑那兒,這麼晚當然也不可能是雅之,那麼——他皺皺眉,眼中神色迅即變得冷漠。

  宿在海綿團般沙發上的果然是王蘋,只有她有這兒的鑰匙。

  “回來了?”她凝視著他,眼光很是深沉,嘴角有一抹令人生氣的冷笑。

  “你來做什麼?你不知道現在幾點鐘嗎?”他不客氣的。

  “別緊張,我就走,”她不在意的聳聳肩。 “對一個誠心道歉的人,你就這樣拒人於千里之外?”

  “道歉?”他眼光一閃,他不上當,王蘋豈是肯道歉的人?她又想怎樣?

  “是!昨天是我錯,我態度不好!”她笑起來。“無論如何我們總是朋友一場,何必臉紅脖子粗呢?”

  他冷淡的笑一笑,不出聲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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