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沁 > 陌上歸人 >


  “早走了,現在說不定已到了報社!”母親白女兒一眼。“你發神經似的怪叫,我還以為發生了什麼事!”

  “我坐關走火入魔!”李穎笑著站起采。“我要出去一下,哎——是散步!”

  母親盯著她看一陣,搖搖頭。

  “誰要來?韋思烈?”母親非常敏感。

  李穎皺皺鼻子,神秘地笑一笑,大步走回臥室。

  再出來的時候,她已換好衣服。她穿一條短短的黑褲裙配長靴,上面是同色絲襯衫,外面加了一件式樣非常特別,黑白相間的粗羊毛背心。剛幹的頭髮用橡皮筋束在腦後,臉上沒有一絲化妝,非常地幹淨利落,清爽灑脫。

  母親仍舊坐在那兒望著她,眼中有一絲憂愁。

  “穿這身衣服去梯田散步?”她問。

  “不能嗎?心情愉快,工作完成了啊!”李穎笑。

  “韋思烈——不是葉芝兒丈夫嗎?”母親再問。

  “是啊!”李穎心中尷尬,卻不願表露。

  “既是別人的丈夫,你——犯不著!”母親搖搖頭。她有標準的傳統思想。

  “我怎樣了?芝兒是我同學,韋思烈也早就認識,難道你以為——我會搶她丈夫?”李穎反問。

  “我不是這意思,你也不是這種人,”母親歎一口氣。“只是——你們來往就不大好,尤其韋思烈那樣的男人!”

  “韋思烈是怎樣的男人?”李穎的好奇心湧了上來。

  “他——哎,就像銀幕上或小說裡的人物,條件好得完全不真實,”母親還是一個勁兒搖頭。“雖然他有學問又有地位,但——他有絲說不出的邪氣!”

  “媽,想不到你這麼有眼光,有這麼好的觀察力,”李穎笑著。“你絕對可以寫小說,而且絕對可以成名!”

  “穎穎,我是說真話,正經的。”母親無可奈何地笑。“你回了所有的電話,怎麼就不回潘少良的?”

  “哦——”李穎抓往母親的手。“你真狡猾,在偷聽我回電話,是不是?是不是?”

  “穎穎,人生的事要實在些,不要再那麼鏡花水月,虛無縹緲,”母親握往她的手,母親絕對瞭解她的。“我喜歡你寫的每一本小說,但是——我不喜歡你變成小說裡的人物,明白嗎?”

  “明白!”李穎靜下來,也不再撒嬌耍賴。“我明白你的意思,媽!”

  “我並不喜歡你走這一條路,女孩子要什麼名成利就呢?尤其——你看看四周,有哪幾個出名的女作家有好的婚姻?好的家庭生活?”母親似乎想得太多,太遠了。“你的個性、脾氣又這麼特別,我不能不擔心!”

  “媽,你擔心得太過分了,我是絕對不相信女作家就沒有好婚姻這回事,”李穎細緻的小臉兒上一片倔強。“事在人為,對不對?而且,活在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該做點事,都該發一點光,發一點熱,女孩子也一樣,這不是婦人的論調,事實上時代已不同,你也承認的,是不?”

  “不要對我說光與熱,我不理這麼多,”母親十分固執,和李穎相同的固執。“我只要你幸福!”

  “你眼中的幸福是什麼?嫁一個像潘少良那樣的丈夫?”李穎笑起來。“生幾個乖巧聰明的孩子?過一輩子平淡穩定的生活?”

  “對一個女孩子來說,這有什麼不好?”母親說。

  “每一個人的理想和追求不同,對別人也許是好,對我,媽,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我不會滿足,不會快樂!”李穎嚴肅地說:“我不是一艘甘於停泊在黃金海岸的船,我要永不停止地航行,前進,在大海中與驚濤駭浪搏鬥,即使沉了,覆了,我也甘心情願,我也不後悔!”

  “穎穎——”母親想說什麼,終於忍往。“好吧!生命是你的,快樂與幸福也是你的,我不能勉強你,不能左右你,穎穎,我希望你快樂!”

  一陣車聲接著一陣門鈴,是思烈來了。李穎整個人彈起來,口裡嚷著。

  “我去開門,等一會兒我就回來!”她已奔著出去。

  她並沒有一直奔到大門口,在大門前十步左右,她就停下采,深深吸一口氣,載上了兩年來所塑造的硬殼,冷漠而驕傲地慢慢走出去。

  門開處,站著永遠能引起李穎心靈顫動的思烈。他的臉龐陰冷如故,眼中卻凝聚了陽光。

  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她那精緻的小臉兒,陽光淡了,柔了,變成了大片溫柔。

  “我進去?或者你出來?”他的聲音永遠那麼低沉雄渾。

  “沒有稿,已經送去報社了!”她的心跳得那麼厲害,她實在沒有辦法在他面前使自己平靜。她不想讓他進去,然而她出來——似乎也說不過去,她只能不答。“我想在電話裡告訴你,你卻已經掛斷了。”

  他很能懂得她的心理,她的意思。

  “那麼——你打算去哪裡?我送你!”他說。

  她咬著唇,她打算去哪裡?她根本沒打算過,她出來——只是想見見他,只是這樣!

  “沒有打算出去,”她看一眼自己身上的裝束,控制不往地紅了臉,騙得過誰呢?不打算出去?“在書房裡關了十天,想出來透口氣!”

  “梯田?”他指一指屋後。

  她不出聲,實在是想不出什麼話說,她能寫出小說中最美麗,精彩的對白,她無法在現實生活中使自己口才更好些,尤其面對他。她自然希望能有一些相聚、相處時間,但是,她又怎能說出來?

  她看他一眼,轉身朝屋後梯田走去。走了幾步,她聽見背後跟來的腳步聲,心中的喜悅一下子湧上了眉梢眼角,他——是瞭解她的。

  她一直沒回頭,不看他也不出聲,直至遠離了她家,直到已走上山坡。

  “坐在這兒,”思烈握住她的手臂,他感覺得出她輕輕一顫。“休息一下!”

  她半垂著頭,視線從眼角處輕悄地在他臉上一溜,掙開了他的手,她坐在他指著的石頭上。

  “又是沒有課?”她問,卻不看他。

  “回國教書只不過是藉口!”他說。他倒坦白得很。“對教書我沒興趣!”

  她微微皺眉,藉口?隱約知道他是說什麼,卻聰明地不接腔,不問。

  “第一次你回國也是教書,也是藉口?”她淡淡地笑著。

  他呆怔一下,第一次學成回國——那不就是兩年前?那就是認識了李穎,認識了芝兒,認識了翠玲那一群女孩子,那個時候——唉,那個時候!

  “記不得了!”他搖搖頭。“那似乎是好久,好遠以前的事,我很健忘!”

  “健忘也是一種很好的藉口,藉口推諉!”她說。

  他不回答,只是目不轉睛地定定凝視著她。

  “兩年前你給我的印象是冷得像冰,我想像中——你這種女孩子是沒感情的!”他突然說。

  她心中劇震,她冷得像冰?她沒有感情?上帝知道?她若不這樣怎麼能夠掩飾得了自尊心呢?

  “事實上——我是這樣!”她吸一口氣。“不只冰冷,不只沒有感情,也沒有心!”

  “兩年後的今天,我才知道你只是——驕傲!”他不理會她,逕自說下去。“驕傲能使你——不顧一切?”

  “我有什麼值得要顧及的?”她反問。眼中一片絕不妥協的光芒。“很莫名其妙的話!”

  “也許——你沒有什麼值得一顧的,”他輕輕歎口氣。他會歎氣?他這個男人中的男人!“但是——你欺騙了一些人,至少給了錯誤的引導!”

  “更荒謬了,”她冷淡地笑起來。“我不是法官,你不是陪審團。也沒有其他人是——我錯誤地引導了誰?”

  “一段悲哀的婚姻!”他肯定地說。那低沉的聲音裡有無比的堅強和力量。

  “我不曾替人做媒,更沒有強迫誰和誰結婚,”她避開他那懾人的眼光,不敢正視。“怎麼扯到我頭上來呢?”

  “你明白的,”他的雙手落到她肩上,又沉又重,卻又溫暖,安適。“你心裡一定清楚的明白,李穎,你——難辭其咎!”

  她無法控制自己越來越急促的呼吸,她無法壓抑心中快爆炸的澎湃情緒,他的手,他的眼光,他的神情,他的凝視,上帝,她情願去死一百次,她再也受不了!

  他叫她“李穎”,他喚她名字,他說她明白,他怪她難辭其咎,哦——思烈,思烈,你真是這麼殘忍?你不自己檢討,回憶一下兩年前的態度?行動?

  “笑話,我做錯了什麼?”她揚高了頭,生硬地說:“你和芝兒的事第三者怎麼能知道?又怎麼能負責?”

  “她是我自己選擇的,”他的眼睛深邃,難懂,他的眼光驚心動魄,他的聲言誠摯感人。“可是——你逼我選擇的,你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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