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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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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走了,現在說不定已到了報社!」母親白女兒一眼。「你發神經似的怪叫,我還以為發生了什麼事!」 「我坐關走火入魔!」李穎笑著站起采。「我要出去一下,哎——是散步!」 母親盯著她看一陣,搖搖頭。 「誰要來?韋思烈?」母親非常敏感。 李穎皺皺鼻子,神秘地笑一笑,大步走回臥室。 再出來的時候,她已換好衣服。她穿一條短短的黑褲裙配長靴,上面是同色絲襯衫,外面加了一件式樣非常特別,黑白相間的粗羊毛背心。剛幹的頭髮用橡皮筋束在腦後,臉上沒有一絲化妝,非常地幹淨利落,清爽灑脫。 母親仍舊坐在那兒望著她,眼中有一絲憂愁。 「穿這身衣服去梯田散步?」她問。 「不能嗎?心情愉快,工作完成了啊!」李穎笑。 「韋思烈——不是葉芝兒丈夫嗎?」母親再問。 「是啊!」李穎心中尷尬,卻不願表露。 「既是別人的丈夫,你——犯不著!」母親搖搖頭。她有標準的傳統思想。 「我怎樣了?芝兒是我同學,韋思烈也早就認識,難道你以為——我會搶她丈夫?」李穎反問。 「我不是這意思,你也不是這種人,」母親歎一口氣。「只是——你們來往就不大好,尤其韋思烈那樣的男人!」 「韋思烈是怎樣的男人?」李穎的好奇心湧了上來。 「他——哎,就像銀幕上或小說裡的人物,條件好得完全不真實,」母親還是一個勁兒搖頭。「雖然他有學問又有地位,但——他有絲說不出的邪氣!」 「媽,想不到你這麼有眼光,有這麼好的觀察力,」李穎笑著。「你絕對可以寫小說,而且絕對可以成名!」 「穎穎,我是說真話,正經的。」母親無可奈何地笑。「你回了所有的電話,怎麼就不回潘少良的?」 「哦——」李穎抓往母親的手。「你真狡猾,在偷聽我回電話,是不是?是不是?」 「穎穎,人生的事要實在些,不要再那麼鏡花水月,虛無縹緲,」母親握往她的手,母親絕對瞭解她的。「我喜歡你寫的每一本小說,但是——我不喜歡你變成小說裡的人物,明白嗎?」 「明白!」李穎靜下來,也不再撒嬌耍賴。「我明白你的意思,媽!」 「我並不喜歡你走這一條路,女孩子要什麼名成利就呢?尤其——你看看四周,有哪幾個出名的女作家有好的婚姻?好的家庭生活?」母親似乎想得太多,太遠了。「你的個性、脾氣又這麼特別,我不能不擔心!」 「媽,你擔心得太過分了,我是絕對不相信女作家就沒有好婚姻這回事,」李穎細緻的小臉兒上一片倔強。「事在人為,對不對?而且,活在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該做點事,都該發一點光,發一點熱,女孩子也一樣,這不是婦人的論調,事實上時代已不同,你也承認的,是不?」 「不要對我說光與熱,我不理這麼多,」母親十分固執,和李穎相同的固執。「我只要你幸福!」 「你眼中的幸福是什麼?嫁一個像潘少良那樣的丈夫?」李穎笑起來。「生幾個乖巧聰明的孩子?過一輩子平淡穩定的生活?」 「對一個女孩子來說,這有什麼不好?」母親說。 「每一個人的理想和追求不同,對別人也許是好,對我,媽,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我不會滿足,不會快樂!」李穎嚴肅地說:「我不是一艘甘於停泊在黃金海岸的船,我要永不停止地航行,前進,在大海中與驚濤駭浪搏鬥,即使沉了,覆了,我也甘心情願,我也不後悔!」 「穎穎——」母親想說什麼,終於忍往。「好吧!生命是你的,快樂與幸福也是你的,我不能勉強你,不能左右你,穎穎,我希望你快樂!」 一陣車聲接著一陣門鈴,是思烈來了。李穎整個人彈起來,口裡嚷著。 「我去開門,等一會兒我就回來!」她已奔著出去。 她並沒有一直奔到大門口,在大門前十步左右,她就停下采,深深吸一口氣,載上了兩年來所塑造的硬殼,冷漠而驕傲地慢慢走出去。 門開處,站著永遠能引起李穎心靈顫動的思烈。他的臉龐陰冷如故,眼中卻凝聚了陽光。 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她那精緻的小臉兒,陽光淡了,柔了,變成了大片溫柔。 「我進去?或者你出來?」他的聲音永遠那麼低沉雄渾。 「沒有稿,已經送去報社了!」她的心跳得那麼厲害,她實在沒有辦法在他面前使自己平靜。她不想讓他進去,然而她出來——似乎也說不過去,她只能不答。「我想在電話裡告訴你,你卻已經掛斷了。」 他很能懂得她的心理,她的意思。 「那麼——你打算去哪裡?我送你!」他說。 她咬著唇,她打算去哪裡?她根本沒打算過,她出來——只是想見見他,只是這樣! 「沒有打算出去,」她看一眼自己身上的裝束,控制不往地紅了臉,騙得過誰呢?不打算出去?「在書房裡關了十天,想出來透口氣!」 「梯田?」他指一指屋後。 她不出聲,實在是想不出什麼話說,她能寫出小說中最美麗,精彩的對白,她無法在現實生活中使自己口才更好些,尤其面對他。她自然希望能有一些相聚、相處時間,但是,她又怎能說出來? 她看他一眼,轉身朝屋後梯田走去。走了幾步,她聽見背後跟來的腳步聲,心中的喜悅一下子湧上了眉梢眼角,他——是瞭解她的。 她一直沒回頭,不看他也不出聲,直至遠離了她家,直到已走上山坡。 「坐在這兒,」思烈握住她的手臂,他感覺得出她輕輕一顫。「休息一下!」 她半垂著頭,視線從眼角處輕悄地在他臉上一溜,掙開了他的手,她坐在他指著的石頭上。 「又是沒有課?」她問,卻不看他。 「回國教書只不過是藉口!」他說。他倒坦白得很。「對教書我沒興趣!」 她微微皺眉,藉口?隱約知道他是說什麼,卻聰明地不接腔,不問。 「第一次你回國也是教書,也是藉口?」她淡淡地笑著。 他呆怔一下,第一次學成回國——那不就是兩年前?那就是認識了李穎,認識了芝兒,認識了翠玲那一群女孩子,那個時候——唉,那個時候! 「記不得了!」他搖搖頭。「那似乎是好久,好遠以前的事,我很健忘!」 「健忘也是一種很好的藉口,藉口推諉!」她說。 他不回答,只是目不轉睛地定定凝視著她。 「兩年前你給我的印象是冷得像冰,我想像中——你這種女孩子是沒感情的!」他突然說。 她心中劇震,她冷得像冰?她沒有感情?上帝知道?她若不這樣怎麼能夠掩飾得了自尊心呢? 「事實上——我是這樣!」她吸一口氣。「不只冰冷,不只沒有感情,也沒有心!」 「兩年後的今天,我才知道你只是——驕傲!」他不理會她,逕自說下去。「驕傲能使你——不顧一切?」 「我有什麼值得要顧及的?」她反問。眼中一片絕不妥協的光芒。「很莫名其妙的話!」 「也許——你沒有什麼值得一顧的,」他輕輕歎口氣。他會歎氣?他這個男人中的男人!「但是——你欺騙了一些人,至少給了錯誤的引導!」 「更荒謬了,」她冷淡地笑起來。「我不是法官,你不是陪審團。也沒有其他人是——我錯誤地引導了誰?」 「一段悲哀的婚姻!」他肯定地說。那低沉的聲音裡有無比的堅強和力量。 「我不曾替人做媒,更沒有強迫誰和誰結婚,」她避開他那懾人的眼光,不敢正視。「怎麼扯到我頭上來呢?」 「你明白的,」他的雙手落到她肩上,又沉又重,卻又溫暖,安適。「你心裡一定清楚的明白,李穎,你——難辭其咎!」 她無法控制自己越來越急促的呼吸,她無法壓抑心中快爆炸的澎湃情緒,他的手,他的眼光,他的神情,他的凝視,上帝,她情願去死一百次,她再也受不了! 他叫她「李穎」,他喚她名字,他說她明白,他怪她難辭其咎,哦——思烈,思烈,你真是這麼殘忍?你不自己檢討,回憶一下兩年前的態度?行動? 「笑話,我做錯了什麼?」她揚高了頭,生硬地說:「你和芝兒的事第三者怎麼能知道?又怎麼能負責?」 「她是我自己選擇的,」他的眼睛深邃,難懂,他的眼光驚心動魄,他的聲言誠摯感人。「可是——你逼我選擇的,你逼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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