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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別擔心,她簽的字絕對有效,有律師在場的!”思烈極快地打斷她的話。“為什麼不想想我們以後呢?”

  “不必再去蠻荒不毛之地了吧?”她笑。她有一種故作輕鬆之感。

  真的!他自由了,能和她結婚了,為什麼她沒有想像中的狂喜?她是那樣全心全意地愛他,為什麼?

  “不要擔心,就算到了剛果森林區,我也給你帶冰箱,冷氣!”他笑。

  “能不離開臺灣最好!”她想一想,說。

  “我只有一年合同,或者可以再續一年!”他說。

  “我不喜歡外國,任何一個外國,”她說得好特別。“我是一株只適合家園泥土的草,到了外國,我怕自己會枯萎,會迅速老去!”

  “別擔心,別害怕,有我呢!”他望著她笑。“你不是曾經答應和我同去天涯海角嗎?”

  “情況不同了,不是嗎?”她俏皮地。“那個時候擔心家園無立足之地,浪跡天涯,實非得已!”

  他凝視著她,眸中的深情,閃耀著永恆的光輝,是永恆,就是這兩個字!

  “我賣掉美國的房子,然後在家園中找一角最芬芳的泥土,我們在那兒生根!”他說。

  “嗯——對白有了文藝腔!”她笑。“找一角最芬芳的泥生根,我該把它放進小說裡?”

  “那本《陌上歸人》有了最肯定的結局?”他笑著問。

  “相信——應該是!”她點頭。

  “是就是,什麼是相信應該是?”他皺眉。

  “寫小說不能像你們學理工的,一個公式,一個定理,一個數目,斬釘截鐵的肯定,多一個字少一個字都不行,”她半開玩笑。“我們是在玩文字遊戲!”

  “文字遊戲?怎麼說?”他不懂。

  “有的時候明明一句簡單的話,一個簡單的意思,我們用拗口的、似通非通的文字把它寫出來,讀者看了認為有靈氣,有味道,能創新,說不定一炮而紅,扶搖直上,紅遍半邊天!”

  “你就是靠這個成名的?”他盯著她。

  是夕陽呢?或是心情的好轉?她蒼白的臉上竟也有了可愛的紅暈。

  “我還真沒這本事!”她說。“我寫得古老傳統,平鋪直敘,一個釘子一個眼!”

  “哦——”他故意逗著她。“還有人看,有人花錢買書,有人事來拍電影,真不容易呢!”

  “我的造化!”她皺皺鼻子。

  “難道不是我的造化?”他點點她皺起的鼻子。“名作家李穎變成韋思烈太太!”

  “喂——不要說這麼多話,你破壞了自己的形象!”她故意作狀地指著他。

  “是!武打片的龍虎武師只動手,不開口的!”他說。

  “又是武打片,總有一天我要改行寫武俠小說!”她笑。

  “最好改行拍電影,扮那種一刀殺死一排人的女俠,要不然演一掌打死六、七個人的絕世高手,你可以演,你有那種氣質!”

  “哪種氣質?冷面羅刹?”她大笑。“那麼你豈不是可以演亞蘭德倫型的現代冷面殺手?不必講話,不必笑,女人為你傾倒,對手敵人全死在你槍下!”

  “不,不,反對,我情願演古代正邪不分的大俠,也不必講話,最多講兩個字令對手『拔刀』,我不想和你分隔在兩個時代!”他說。

  “是真是假?思烈,”她歎息。好久沒有這麼輕鬆過了,是嗎?不論是否真正快樂,輕鬆是肯定的。“這麼多話,怎麼受得了呢?”

  “讓我今天多講,明天以後,我自動變回原形,”他說:“李穎,難道你不高興?”

  “高興只是種情緒,不必說那麼多話!”她搖頭。“我喜歡原來的你!”

  他望著她半晌,搖頭說:

  “你又焉知這個多話的不是原來的我呢?”他說:“是挫折、失意、感情上的打擊令我沉默!”

  她咬著唇凝望他好半天,忽然笑起來。

  “那我是不是該逼你失意,受挫折,感情上受打擊,然後你才會發出那股動人心弦的味道呢?”她說。

  李穎苦思整日,在寫字臺前腰都坐直了,依然不能把《陌上歸人》的結局寫出來。

  現實生活中她和思烈得到了他們一直追求的幸福,那是美滿的,然而——用在小說中,且不說俗氣,無論如何都覺得不妥,似乎這樣的結局和前面的一切格格不入,硬要這麼寫,會破壞了整本書的格調和前後統一。

  她一直在苦惱著。

  該怎麼寫,怎麼安排才能令這本書、這個故事合情合理、流暢自然呢?在她的感覺上,有缺陷的愛情才更美,更值得回味,可是真的這麼寫,心中又有陰影,耿耿於懷地不能釋然,該怎麼寫呢?

  事到如今,她真的後悔寫這個故事了,一直都寫得那麼痛苦,尤其在十萬字之後,寫得簡直像在噩夢之中。現在這個結局——該怎麼安排呢?

  思烈去律師那兒還沒回來,面對著一疊空白的稿紙,莫名的煩躁不安一直往上湧,該怎麼寫呢?該怎麼寫呢?越變越煩,腦中越亂,她終於長長歎一口氣,扔開筆,站了起來。

  今天不寫了,休息一夜,明天再說。她有這個經驗——今天寫不下去的故事,到了明天可能有新意念,新發展,很自然地續了下去。今天別再為難自己了吧!

  倒一杯熱茶慢慢喝,煩躁沒了,不安的感覺卻漸漸擴大。為什麼事不安呢?思烈在律師那兒,在市區他又從來不開快車,為什麼會——心驚肉跳似的?

  真是心驚肉跳,似乎——會有什麼事情發生,似乎——電話鈴突然響起來,把她嚇了一大跳。

  “喂!我是李穎!”她慌忙抓起電話。“思烈嗎?”

  “不是韋思烈,是我,翠玲!”翠玲在笑。

  “哎,翠玲,”李穎松一口氣,不能這麼神經緊張,無緣無故的。“有事嗎?”

  “沒有事不能找你?”翠玲不滿地。“你心中只有韋思烈了,好意思嗎?”

  “翠玲——”李穎猶豫一秒鐘,為什麼要猶豫?已經肯定了的事啊!“我們要結婚了!”

  “啊——芝兒簽字了,是嗎?是嗎?”翠玲高興地嚷。

  “是,她昨天簽的,思烈現在還在律師那兒!”李穎說。突然之間,她懷疑起來,是真的嗎?芝兒簽了字?

  “恭喜你,該大請客了吧?”翠玲叫。“有情人終成眷屬,多好!”

  “一定請!”李穎說:“這樣的結局也令我意外,至少我以為不會這麼快,這麼容易!”

  “我也意外,也以為不會這麼快,這麼容易,”翠玲停頓一下,突然說:“潘少良今天訂婚了!”

  “什——麼?”李穎真的呆住了。“啊——你說潘少良訂婚?和誰?”

  “醫院裡一個護士,從來沒聽他說起過,所以覺得突然和難以接受?”翠玲說。

  “無論如何——這是好事!”李穎困難地。心中好像突然塞住一團東西。

  “當然是好事,那女孩子也很漂亮,很斯文,只是——李穎,我懷疑潘少良是在你那兒受了刺激!”翠玲是直腸直肚,有什麼說什麼。

  “不會吧!”李穎不自然地。是不是呢?她可不敢肯定——少民對她——任誰也看得出來。

  “但願不是,否則那女孩多划不來,”翠玲哇啦哇啦地。“他今夜在『鴻霖』請客,只請少數同事,我們也要去!”

  “替我祝福他!”李穎說。

  “我會——李穎,少良叫我對你轉述一句話,他說,『我一開始就知道沒有希望,所以我沒有怨恨!』我是轉述了,可是我完全不明白!”翠玲說。

  李穎想一想,胸口熱起來,眉宇之間也開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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