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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門鈴在響,響得很長,很有耐性,是誰?她沒有朋友,誰會來看她?女傭匆匆去開門,迎進來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看來頗體面,頗有教養。

  “葉芝兒小姐!”中年男人伸出右手並自我介紹。“我是梁潛龍律師!”

  “梁律師?”芝兒和他握握手,眉頭卻皺了起來,心中也有了戒備。“有何貴幹?”

  “我是代表韋思烈先生來的!”梁律師坐下來,很冷靜很得體地說:“他有一份文件要我轉交給你!”

  “什麼文件?為什麼要你轉交?”芝兒冷冷地。

  “我想你也該知道,他要求離婚!”梁律師帶著職業性冷漠的眼光定定地望住她。

  “他自己為什麼不上來?”芝兒強硬地揚起頭。

  “他已經委託了我!”梁律師微笑。“在臺灣這是很普通,很簡單的案件,只要離婚的雙方在律師面前簽字就行了!”

  “他已經簽了?”芝兒臉上肌肉微微抽搐。

  “昨天下午簽的!”梁律師拿出一份文件攤開在芝兒面前。“我答應他今天之內把文件送到你手上!”

  “是不是送到我手上就非簽字不可?”芝兒漠然問。

  “既然雙方感情破裂,又分居了這麼久,我不以為你有什麼不簽字的理由!”梁律師說得肯定。

  芝兒考慮一下,露出個好古怪,好難懂的笑容。

  “我可以簽,我也會簽,但要他本人來!” 她說得斬釘截鐵。“我有話要對他說!”

  “韋先生說過,我可以替他答應你提出的任何條件!”梁律師搖搖頭。

  “任何條件?口氣不要太大!”芝兒冷笑。“我要一百萬美金贍養費,他付得出嗎?我要他離婚後永不再娶,他做得到嗎?我要他去死,他肯嗎?任何條件!”

  “當然,韋先生是指合情合理,他能力範圍之內的條件!”梁律師皺眉。芝兒比想像中更難纏。

  “我的第一個條件就是要見他!”芝兒又冷又硬,決不妥協。“他來,我也許會簽字。他不來,休想我動筆!”

  梁律師考慮半晌,終於屈服。

  “我能借用電話嗎?我通知韋先生!”他說。

  “隨便用!”芝兒為自己再點一支煙。

  梁律師在一邊低聲說電話,芝兒也懶得聽,她知道思烈一定會來,她完全不著急。

  她要思烈來做什麼呢?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想著要他來,是吧!根本沒有其他用意,只是想要他來。他來了之後她會簽字?她笑了,她心中有孩子玩泥沙的感覺,真的,非常地幼稚可笑,這樣的愛情,這樣的婚姻,這樣的結局——是結局嗎?

  梁律師放下電話,慢慢走過來。

  “韋先生十分鐘之內趕到!”他說。

  “很好!我們等他!”芝兒又笑了。

  女傭人送來一杯茶,就默默退下去,替芝兒做了這麼久,她已熟悉女主人的脾氣,她永不多事。

  “梁律師是思烈的朋友?”芝兒忽然問。

  “不,我只是受他委託!”他搖頭。

  “他用什麼理由申請離婚?”芝兒再問。

  “理由隨便怎麼填都行,”梁律師很圓滑。“他說過。你要怎麼寫都行!”

  “很大方,很肯犧牲!”芝兒冷笑。

  “你們都是有身份、地位、名譽的人,我相信以感情破裂,性格不合最合適!”律師說。

  “事實上是他和其他女人通姦,能這麼寫嗎?”芝兒問。

  “那——怕會構成刑事,對名譽有損!”律師搖頭。

  “他才不在乎呢!”芝兒大聲笑起來。“他不是說隨我怎麼寫都行嗎?”

  “葉小姐,目前社會風氣,思想已經不同,許多離了婚的夫妻仍是朋友!”律師是苦口婆心?或是為那份律師費?

  “虛偽,感情破裂才離婚,還算什麼朋友?”芝兒不屑地。“自欺欺人!”

  “也許你有道理,不過我說的也是事實!”律師微笑。

  芝兒傲然一笑,不再說話。屋子裡有幾分鐘的沉寂,芝兒認定了律師是思烈的人,自然沒有好臉色,那律師也很有涵養,也許是見慣了吧,他看來全不在意,依然神色自若。

  好在思烈到得快,不到十分鐘他已趕來了。門鈴響時女傭迎進了他。

  他顯然來得匆忙,連衣服也沒換,一條牛仔褲,一件雪白印著深藍色校徽的厚運動衫,一雙麂皮便鞋,他的瀟灑,他的漂亮,他的出色,他的光芒猶如當年她認識他時,似乎時間完全不曾在他身上印下痕跡,就連他的成熟和深沉都是與生俱來的。他是思烈,惟一的思烈,世界上沒有人能像他,沒有人能代替他!

  “你在家看書?”藝兒忘形地問,決不像即將要簽字離婚的妻子。

  她記得的,思烈在家居時愛穿牛仔褲,軟軟的便鞋,厚運動衫,他很少穿牛仔褲外出,甚至在美國時。

  “我剛散步回來!”思烈看她一眼,逕自坐下來。

  散步?李穎的習慣,不是他的。他寧願打一場激烈的籃球,遊兩小時泳,剪完整個院子的草,做五十次掌上壓或跑一裡路,他從不散步。李穎改變了他——或是他願為李穎改變?芝兒心中的妒意又氾濫了。

  “開半小時汽車到陽明山梯田間散步?”她忍不住問。

  “不是!”思烈冷漠地沒有一點表情,眼光也沉寂。

  “李穎呢?她知道你來我這兒?”她笑了,很誇張地。

  “知道!”思烈看律師一眼。

  “她怎麼不一起來?”芝兒是沉不住氣了。

  “她為什麼要來?這事與她無關!”思烈皺眉,他皺眉時依然漂亮如故,唉!他是思烈,永恆的思烈。“她知道該去什麼地方,不該去什麼地方!”

  “她有分寸,她有腦筋,是嗎?”芝兒又笑了。

  律師在一邊輕咳一聲,他實在很沉得住氣,肯上門的律師,又有這麼多時間來消磨,這律師怕不是什麼上法庭替人辯護的大牌吧?

  “韋先生來了,葉小姐,可以簽字了吧?”律師說。

  “哦——我幾乎忘了要簽字!”芝兒看一眼茶几上的文件。“不要緊,你們律師收談話鐘點費吧?我補給你!”

  律師的臉漲紅了,這一下子他可真沉不住氣,芝兒的話太過分,太不留餘地,根本在侮辱人。

  “葉小姐,我是公事公辦,”他沉下臉說:“至於收費,我會向委託人收,我們是有規矩的。現在請你先看看文件上的條件吧!”

  “哦——條件已經開好了?”芝兒的眼光拋向思烈。每次看他,她心中依然會收縮,會緊張,又甜蜜又痛楚,他是她的丈夫,他卻不愛她,這是她永恆的噩夢和悲哀,這是她死也不甘心的事。

  “我已盡了我的能力,我不想虧待你!”思烈說,語氣是誠懇的。“如果你還有任何要求,只要我能力可達,我一定答應你!”

  芝兒冷冷地笑著,很不經意,又似乎不屑地看著那份離婚的文件,兩張紙看完了,她抬起頭。

  “每個月贍養費,美國那幢房子,你很慷慨,思烈,”她有絲嘲弄地。“我很清楚,你已盡了力,那幢房子是你這些年的積蓄,買時八萬美金,美國房地產狂漲,大概可以賣十四、五萬吧?你真的慷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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