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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不安份?」李穎嚇了一跳。「在美國?」

  他點點頭,再點點頭。

  「內心裡我是個很保守的人,也固執,」他難堪地說:「既然結了婚,就該好好維護這婚姻,但是她交很多朋友,多數是洋人,我不能忍受!」

  「芝兒——會這樣?」李穎不能置信。

  「這是事實,」他顯然是痛苦,有這樣的太太哦!「於是我提出分居,她同意,就是這樣!」

  「為什麼分居而不乾脆離婚?」李穎天真地。立刻發覺說錯了。「抱歉,我無意——哎,我不知道該怎麼講!」

  「我是要離婚,她不肯,說她那麼做也只為懲罰我,」他苦笑地搖搖頭。「我做了什麼事要她這麼懲罰呢?」

  李穎不響,因為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然後我申請回臺灣,她也要跟回來,」他說:「回來之後的情形你是知道的,我一直在容忍她,兩年的婚姻生活,回想起來真和下地獄一樣。」

  「她也並不快樂!」李穎說。

  「她自找的!」他厭惡地。

  「她會不會真是——心理不平衡呢?」她思索著問。「你們的婚姻一開始的基礎就不健全!」

  「不能以你寫小說的眼光來看!」他不同意。

  「小說不是反映人生嗎?」她反問。

  「反映了多少?絕大多數是美化兼誇張了。」他搖頭。他也有固執的時候。「就像你的《陌上歸人》男主角,現實中人若有他的一半好就不得了!」

  「你怎麼知道在我眼中你不是這樣?」她凝望他。

  他呆怔一下,眼中的陰冷漸漸融化了,為她而融。

  「不要美化了我,」他真誠地、深情地說:「否則到有一天你發現真實的我不過如此時,我怕你會失望!」

  「我覺得真實的你比我寫的更好些,」她由衷地說:「我寫的你只是表面化,我寫不出你那種味道,那種看起來有絲邪卻絕對正派又善良的味道,我不是個很好的作家,我太主觀,我的筆也不夠尖銳!」

  「不管你是不是好作家,你這樣的女孩是我一直追尋的,」他輕輕攬住她。「我不會再放手!」

  「萬一——環境不許可呢?」她問。

  「不,不會,絕對不會,」他吼起來。「我不許環境不許可,我不答應,你不能說得這麼殘忍!」

  「可是我說,是——」

  「不許說了,」他一把抓住她。「我再不放過你,李穎,上天下地你得跟著我!」

  她很感動,她從來沒見過這麼強硬的男孩。

  「是,」她吸一吸發酸的鼻子。「上天下地我跟著你,我們不管環境,不理會任何情形!」

  「這才對,」他展顏笑了。「我們已經錯了一次,絕對不可以再錯第二次!」

  「誰知道這第二次是不是錯呢?」她低聲說。她是說給自己聽,她並不想讓他聽見。事實上——他們這一次,誰知道是對是錯?

  但是他聽見了,他用強有力的手托起了她的下巴,把她的臉孔扳轉過來,面對面地對著他。

  「聽著,」他說得直喘氣,他是那樣激動。「不論是對是錯,是生是死,我們都不管它。若是對,讓我們一起抓牢幸福,若是錯,我們一起下十八層地獄,不許後悔。我看見你的小說裡寫過,愛無反顧,你自己寫的,你要記牢,愛無反顧!」

  「思烈——」她眼圈兒紅了。「事實上,三年來——從第一次看見你,我都是不顧一切的,即使兩年前你和芝兒結婚出國,我也沒有——反顧,真的!」

  「這就行了,你還擔心什麼?」他把她整個擁在懷裡。「愛無反顧,對我們已是最大的鼓勵!」

  她凝望著他,慢慢地收斂了眼中淚水,化為微笑。

  「我記得你一直是沉默的人,怎麼突然多話了?」她說。

  「我一直找不到能說話的合適對象,我並非沉默的人!」他搖搖頭。

  「但是你知道嗎?你的沉默非常吸引人,」她俏皮地笑。「你似乎把所要說的話都放進眼睛裡,讓你的眼睛代替你的嘴,那種沉默中的眼光,非常地——哎,驚心動魄!」

  「我的眼睛是核子發電!」他笑了。「驚心動魄呢!」

  「你也講笑話的?」她又意外又驚訝。

  「我也是人,普通、平凡的一個人,」他拍拍她的手。「不要把我塑造成一個形象,讓我從你的小說裡走出來,我願意——不,我希望是真實的我和你戀愛,和你追尋幸福,和你一起生老病死!」

  「講得像我小說裡的對白!」她被逗笑了。

  「你的每一本小說我至少看了五次,」他說:「我要在你的文字中找尋你真正的性格!」

  「找到了嗎?」她仰著頭問。

  「驕傲的外表包住一顆柔軟的心,你感情豐富,你——」

  「專一!」她打斷他。「愛一個人是很累,很辛苦的事,我怕辛苦,怕累,所以我一輩子隻愛一次,只愛一個人!」

  「我豈不是擁有了全世界的幸福?」他吻她的鼻尖。

  「我早就把心交給你,只是你不在意地任意亂扔!」她說。半開玩笑地。

  「天地良心——」他在她耳邊抗議。

  「知道嗎?前些日子我又痛苦,又矛盾,我曾經打算隨便找個順眼的人嫁了算了。」她說:「我已經累得掙扎不動了,我真想休息!」

  「天!順眼的男人,怎樣的千古恨?」他也開玩笑。這是他原來的個性嗎?不如意的婚姻、失落的愛情令他沉默、令他深沉嗎?「誰?潘少良?」

  「不是潘少良,他是個黃金海岸,我的船靠進去必然會安全,穩妥,但是——他不是隨便的順眼男人,他會對我有感情的要求,嫁給他我會痛苦,會內疚!」

  「那麼順眼的男人豈不是太可怕的事?」他搖搖頭。「不許再有這種念頭,無論在任何情形下,否則——李穎,相信我,我會殺人!」

  「博士也殺人?」她笑。

  「我是男人,我有喜怒哀樂,有七情六欲,」他真心地說:「我的修養、學識令我有一個理智穩重的外表,忌妒一來。什麼都敢做的,那是種原始的感情,會令人可能做出比殺人更可怕的事!」

  「你在嚇唬我?」李穎站直了。她真的開始不安,因為她想到另一個人,芝兒。芝兒也會忌妒,是不是?

  「這是真話,」他坦白地。「上次在『信陵』見到你和潘少良,我幾乎捏碎手中的酒杯,我忌妒得要死!」

  「我的忌妒不會殺人,我會——毀滅自己,」李穎想一想。「不一定是死,是比死更可怕的毀滅!」

  「這回是你嚇我?」他笑起來。

  暮色已四合,深綠色的山路中已看不清對方的面孔,而且山風轉冷,有真正冬天的意味。

  「回去了!」她領先往回走。

  「我們去臺北吃晚餐?」他追上她,並擁住她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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