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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你哪,平素溫文敦厚,但要是遇著了奚落你的人,你仍是會笑,但那雙眼可譏誚了。別人說你是沒脾氣的老好人,其實才不。我從不以為誰被嘲弄了,還能心胸寬大地生受,你只是在忍耐,並因而對女性退避三舍。」

  他暗自一驚,沒料到自己偽裝功夫竟退化了。

  「我看起來很假嗎?」這得立即改進。

  「不會,但我看來卻是有一點。當你面對客戶時,顯得很有心機;當你面對一些表現不佳的女性時,客套得很虛偽,但那其實怪不得你,因為她們真的是失禮,正常人早翻臉了。」她歸納了下:「大多時候,你很真誠、很和善,但可由不得人欺到你頭上,但我認為,如果你能發作出心口的不愉快,那就更好了。」

  「那對人際關係沒有幫助。」

  「可忍氣吞聲只會悶壞自個兒身子骨哪。瞧你,虛火上升才會屢屢流鼻血。」

  他流鼻血肯定不是忍氣吞聲所招來的。他心中好笑地想,但不敢明說,此時也不敢把眼光往下移,怕她絕妙好身段又會引發他不由自主的鼻血病發作。

  真是!明明不是好色之徒,對女性也敬而遠之的,怎麼竟受不了這麼一丁點視覺震撼?!她甚至沒露出一分一毫肌膚來引人遐思。

  「怎麼仰頭了?又要流血了嗎?」她好擔心,直扯他袖子問。

  「不、不是,我在看星星,東部的天空很美。」不敢對自己脆弱的鼻膜有信心,他死也不低頭,要是又流下兩管血就糗了。

  她成功地被轉移注意力,跟著抬頭。

  「啊!真的挺美,像我們那邊——」她輕喃,一時之間,無可遏抑的鄉愁漫天捲地襲來。

  他察覺她語氣中罕見的蕭索,問道:

  「想家?」

  她點頭。想念唐朝,她生長的地方——而那,已不存在於這個叫做二十一世紀的地方,沒了,都沒了。

  「一直沒問你,你是哪裡人?」她講話的方式跟一般人不大相同,充滿古味,也不知是怎樣的家庭教育出來的。

  她無語,只低頭啜酒,啤酒變得苦了,像她一顆苦出膽汁的心,幾乎要苦出淚液。

  「我想你與那位范晴小姐有點親戚關係是吧?」

  「或許是,也或許不是。」

  什麼意思?他不知道血緣關係可以這麼或許來或許去的,她在開玩笑嗎?

  正想追問,她先笑了。

  「我哪,唐代人,一個唐朝仕女,自認姿色尚可、身段絕佳,卻不幸跌落在二十一世紀,被打成肥胖醜女,聽說這叫報應,所以丟擲我來到這天翻地覆的地方。」

  不知她哪來玩笑的心情,明明她眼中閃動淚光。楊敦日看在眼裏,心抽疼了下,陪著道:

  「那我們豈不同病相憐?據說本公子在唐朝也是位翩翩美男子,到了這兒,成了胖男子,四處招嫌,更是唏噓不已,咱們難兄難妹,該趁著月色正好,浮一大白才是。」啤酒湊了過去,輕輕碰撞。

  她笑,感謝他的體貼,知道她不願弄哭自己,就用這種耍寶的方式轉移她心緒。

  「好啦!明天四點還要去太麻里看日出,你別睡晚了,我還要靠你叫醒呢。」

  她點頭,讓他送到門口。

  跨出去,一步、二步、三步,便到了她的房門前,她打開門,回頭見他仍在等她安全進門,她輕輕地道:

  「唐朝,很遠,我怕是一輩子也回不去了。」

  他不明白她的意思,她自然不會多說,見他似要開口問,她低聲道晚安,便合上門。

  回不去了——

  一千多年的距離,一輩子的鄉愁——

  她要怎麼去擔負?怎能擔負?

  滑坐在地上,掩住面孔,淚一直流。

  為什麼?又是誰?到底是誰?

  殘忍地讓她回不了家,千年相隔?好可恨啊——

  §第六章

  二十一世紀,臺灣的第一道曙光,聽說是從太麻里升起。於是,臺東從此就多了一個觀光景點,周休二日的商機,讓這裏總是擠滿一堆人頭。

  「還好吧?」千辛萬苦穿過人牆肉壁,楊敦日將一杯熱咖啡塞入她手中,才落坐在岩石上,跟著所有人相同引頸企盼旭日東昇的那一刻。

  她掀開杯蓋,吹著熱氣,溫走兩手的寒意,整個身子都暖和起來。

  「很好啊,並不算太冷。」何況她還罩著一件舖棉大衣呢,他覺得冷嗎?瞄瞄他貼身的大毛衣,夠暖才是。

  「我是說,心情如何?」她紅腫的雙眼顯示出昨夜肯定狂哭過的事實,令他看了憂心,想知道是什麼東西觸動到她傷心處,讓平日開朗自信的她哭得這麼慘?

  范喜言別開眼,轉移話題:

  「哎呀,看到些微金光啦,不知是怎生地好看哩。」

  「我們是朋友,對吧?」不讓她顧左右而言它地蒙混掉,堅持拉回原話題。

  「對呀!酒肉朋友,美食同好嘛!」她遞過去一串烤香腸。「喏,挺好吃的,這種圓圓小小的香腸,串成一串,還真像糖葫蘆。」大方地分他兩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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