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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亂世

  「阿婆,你吃嗎?」一個灰頭土臉得看不清面目的小女孩,抖著一隻枯瘦如柴的手臂,將緊緊抓握在手中的一塊幼嫩樹根遞到老婦面前。

  「死了……都死了……哈哈哈……年輕的都熬不下去的死了,遺下我這個半截人土的活下來作啥?都死了……都死了啊……哈哈……嗚嗚嗚……」又哭又笑的聲音,有氣無力地從沙啞至極的喉嚨裡刮出來,那種粗礪,聽得人耳膜都要生疼。

  「阿婆,你別哭啊,再哭也沒眼淚可以流出來……啊,不對,有眼淚能流出來的話也太浪費啦,咱已經兩天沒找到一口水喝,你可別再把身體裡的水給流出來了,會死的。」小女孩勸說的聲音微弱乏力,必須非常靠近才能讓對方聽到一點點聲音。沒辦法,餓成這樣,無論如何都得省點力氣。

  像她這樣努力簡省的人,看到阿婆如此毫無意義的浪費,真是忍不住要生氣;可一想到生氣也是要費力的,就不願生氣了,於是繼續勸道:「哭有什麼用呢?哭不來老天下雨,哭不來可以填肚子的樹根嫩草,也哭不活你那些死掉的家人啊。你孫女兒死了當然很可憐,但是你怎麼不往好處想呢?她得的是疫病,同行的人沒敢搶她的屍體去吃,我們才能順利把她給埋了。還有啊,我們把她埋在那個很深的坑裡,倒了很多土,且把地踩得很夯實,野獸刨不著,別人也不會知道那兒埋了人,不會有人偷屍體去吃的。再說啦,我們在墳頭已做了記號,以後有機會還能回來收斂她的屍骨,不會讓她一直當孤魂野鬼的……」

  「哇哇哇……我苦命的囡囡啊,怎麼就這樣撐不下去啊,祖母還沒將你送嫁到秦家,你這樣死去,變成無主孤魂,可怎麼辦啊我苦命的囡囡啊……」淒厲的悲嚎持續著。

  「阿婆……」小女孩實在想像不出這個跟她一樣快要餓死的老婆婆,怎麼還有辦法發出這樣大的哭聲,明明已經兩天沒一丁點東西入肚了。

  「不該是這樣的……這世道……不該是這樣的……老天爺啊,您何時才肯大發慈悲啊,老天爺您開開眼啊,怎麼就讓我錢家這樣絕後啦,我錢家幾輩子的積善,怎麼會是這樣的下場啊,嗚嗚嗚……」老婦撲在地上慘痛哭嚎,枯瘦雙手對著幹硬的泥土抓撓拍打,像是在對這世間的一切控訴著什麼。

  「唉。」小女孩沒轍地歎氣,覺得這阿婆愈勸愈哭得沒完沒了,她還是不要勸下去好了。雖然在她看來,阿婆哭成這樣實在很奇怪,對老天爺抱怨或祈求什麼的更奇怪。這世道本來就是這樣了,有什麼好哭的?哭又沒有用。

  從她出生到現在,她所認知的世界就是這樣——滿目瘡痍的大地、衣不蔽體的流民,每天每天都會看到路邊倒著許多餓死的屍體,那些屍體因為枯瘦得找不到皮與骨之間應該有的肉,所以幸運地躲過被分食的命運,那些稍稍有點肉的屍體,早被人趁新鮮時給拆吃掉了。

  對她來說,這世道原本就是這樣子的。既是理所當然,也就沒有所謂的悲痛傷心,所以她不會像阿婆那樣覺得這一切都是錯的、都是不應該存在的。

  阿婆總是哭哭笑笑地說著不可思議的夢話,說四十年前世道不是這樣的,那時地裡有糧,人人勞作,天天都有食物吃,就算是窮人也能一天吃上一頓飯,甚至是最卑微的乞丐,都至少三兩天能混上一頓吃食……

  她不知道什麼叫卑微的乞丐,不過當她聽說乞丐就是什麼也不用做,只要坐在一邊裝出可憐樣,就會有人平白給一口飯吃時,簡直要嫉妒壞了!

  怎麼可能會有那樣的好光景?!

  這世上怎麼會有平白給人食物的傻瓜?!

  如果不是阿婆亂說騙她的,那就是她真的沒生對好時候,才會連當乞丐的機會都沒有。

  所以她現在有點相信阿婆說的那些離奇的夢話了。如果阿婆夢話裡的世道是真的曾經存在,那麼,他們現在這個世道,就確實叫做亂世沒錯。他們現在的生活叫顛沛流離,他們的性命比一根雜草還不如——也是,雜草至少還能吃呢,而她們這樣渾身上下沒一兩肉的,連那些敢吃人肉的人都懶得抓她們去吃掉……

  阿婆是個好心人,有著對她來說很奇怪的善良。如果有人敢偷她的東西,即使只是一口水,她也會與那人生死相搏,不死不休。可是,阿婆被她偷過食物,卻是唯一沒把她往死裡打,甚至還把自己已經夠少的食物分一口給她,讓她沒有餓死在上一個冬天的好人。

  這樣的世道,好人是一種非常不應該的存在;她沒見過別個好人,阿婆是僅有的一個,所以當阿婆的孫女病死之後,她才會緊緊跟著阿婆。什麼報恩不報恩的她不懂,她只是覺得不應該讓阿婆就這樣哭到死,就算阿婆沒親人了,至少還活著。既然老天沒讓死,那就好好活到終於餓死的那天才對啊;大家都活得不好,卻也沒想死的,阿婆應該合群一點,不能因為自己老了就不珍惜活著。

  她安靜而苦惱地看著阿婆哭癱在地上,直到淚水哭幹了,直到哭到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氣去發出一點聲音,這片荒涼的地界,終於又回復只有灰茫茫的天、乾裂的大地,一望無際的荒涼,充滿死亡氣息的窒息般寧靜。

  她實在餓極了,忍不住咬了手上的樹根一口,然後任那苦澀至極的味道虐待著味覺;她勇敢地咀嚼,任由那苦得堪比膽汁的味道折磨她全身感官,就是不肯草草吞下,只為了逼出一點口水來讓自己稍稍解渴。

  收效甚微,但到底心裡有些自欺欺人地覺得喉嚨已沒有幹得那樣厲害了。好不容易將嘴裡的樹根嚼得爛爛的,才依依不捨地吞下肚,讓已經兩天沒進帳的胃袋有一點點補給,雖然那麼一口樹根並不能提供她多少力氣,也無法使身體變得有力氣一點,更無法讓她在抬頭或起身時不要頭昏眼花。

  幸好,這是她從出生以來就過慣了的生活、習慣了的饑饉,並不會覺得自己的命有多苦——反正每個人都活成這樣,也就沒有什麼好抱怨了。

  不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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